南月葬誌 夜至下靈界堪紅塵
夜至下靈界堪紅塵
江麵寒霧如紗,分明是三伏節氣,渡靈江上卻凝著刺骨陰寒。
一隻烏篷船正破開濃霧緩行,船頭銅鈴撞碎幾縷漂流的磷火。對岸零星的茅舍輪廓在夜色中時隱時現,恍若冥間。
兩岸漕台高逾十丈,玄鐵鎖鏈上串著的鎮魂鈴,隨陰風蕩出百裡不絕的喪音。
這貫通陰陽的水路喚作渡靈江,專門兩岸玄甲衛執戟而立,甲冑上硃砂繪就的辟邪符在夜風中明明滅滅。自魔族覆滅靈族歸天,後魔靈斬斷了下靈界靈脈,下靈界妖鬼肆虐叫苦不疊。
上靈界的老道們倒也狠絕,竟將千年雷擊木煉成屏障,生生把下靈界的妖氣鎖在上靈界外麵。
上靈界是免受侵擾,不過下靈界卻成了三不管的醃臢地界。偏生下靈界與鬼域接壤處裂開三道鬼門關,那些個魑魅魍魎白日裡縮在窮山惡水,入夜便趴在渡口啃噬屏障。
為避免下靈界“虎生三張嘴”,上下兩地靠渡靈河勾通連情。
此刻,烏篷船正緩緩撥開江上厚重的寒霧,船頭那盞引魂燈在陰風裡忽明忽暗,像隻眨動的鬼眼。
艙內對坐著兩位月白廣袖的道人,一個倚窗執卷,一個抱劍假寐。
靠窗那位跪坐在艙席上,單手托腮,束起的馬尾滑到頸邊,發梢不經意纏在一處,露出頸間一道淺淺的月牙痕。他卻渾然不覺,隻微仰著臉,高挺的鼻梁襯得側影清峻,目光投向窗外茫茫江霧,心中暗忖:
那說客所言不虛,這下靈界果真是窮山惡水,寸草難生。
靠在艙壁旁的那位,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劍柄。那劍上飛龍盤繞,二尺一寸的劍身滲著幽幽寒光——正是名劍“餘玄”。江湖人隻要見到這柄劍,便知它的主人是誰:言賢。
二人皆是南月派長老明烑座下的親傳弟子,年少成名,資質出眾。可不知明烑作何打算,自幾年前仙盟大會聲名鵲起之後,就把這兩個徒弟護得嚴嚴實實,再未讓他們下過南山。
如今江湖上提起南月派,都道是藏龍臥虎,紛紛上門托事。可門派中出麵的大多是低階弟子,即便遇上棘手之事,也至多由掌門親自出手。
那對曾一時風頭無兩的師兄弟,倒像是曇花一現,再未現身人前。
蘇懌頸間那彎月牙隱隱發燙,倒叫他想起五年前仙盟大會那夜——慶功宴還沒散,師尊就硬將他二人拽回後山。
那晚的月亮紅得駭人,像浸了血。師尊執著硃砂筆,在他頸間細細畫符時曾說過:“待這月痕消去的那天,便是因果輪轉之時。”
昨日,失蹤多時的師尊竟用靈鳶傳來音訊。紙靈鳶撲棱棱落在窗台,口吐人言,說的卻是:“人與非人,界限全係於女媧當初所塑之心。如今禁地靈氣大亂,恐怕……是女媧石已失竊。若不追回,必釀大禍。”
師尊的聲音頓了頓,似有重重顧慮,末了又叮囑:“此事,隻許你二人知曉。”
靈鳶靜了許久,就在他們以為傳音已儘時,明烑的歎息又幽幽傳來:“唉——你們切記——青果雖澀,終有熟時。一路……小心。”
此刻蘇懌摩挲著腰間玉玦,望著船外寒潭中那彎殘月,心頭疑雲密佈。
明烑離山,至少已有三月之久。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的人,又如何能洞察山中炁脈的細微動蕩?
更何況,他從未聽說南山曾供奉過女媧石。這般緊要的寶物,師尊為何偏要他們暗中尋找,連派中其他人都不能知曉?
蘇懌在心中默默推演著種種可能。
其一,寒冰澗的北陰派與南月派素有舊怨,若教他們得知禁地有異,不論虛實,定會借題發揮——要麼散播“靈跡真假難辨”動搖人心,要麼直指南月“看守不力”,總之絕不會放過這個興風作浪的機會。
其二……
當時眾人都說禁地早已荒廢,唯獨他,瞧見寒潭中心盤旋著一縷似有似無的黑氣。那霧氣如影隨形,甫一觸及指尖,便似活物般鑽入地脈,再不見蹤影。後來他暗中掐訣探查,手中羅盤金針竟如陀螺般瘋轉不休。
既然旁人皆未察覺,便說明尋常真氣尚不足以與之抗衡。
正思忖間,船身猛地一顛,案上茶盞應聲翻倒。蘇懌倏然回神,將目光從茫茫江麵收回。
女媧石乃通靈之物,本來可以憑其靈氣與真氣相引相尋。若在平日,他們收到傳訊後本可立即禦劍追蹤。偏偏這一帶江霧蔽天,方位難辨,禦劍之術無從施展。
萬般無奈,他們才選了這最慢、卻也最穩當的法子——行舟渡江。
老艄公忽然哼起了俚曲,沙啞的調子混著江浪,斷斷續續:“碧雲天……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算來與世隔絕已久,這曲子蘇懌聽著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老伯這調子聽著親切,不知是哪處的古謠?”江風瑟瑟,漁火昏昏。
蘇懌撩開青紗簾,見那蓑衣老翁背脊佝僂如蝦,左頰一道長疤在月色下泛著青紫。他心裡掠過一絲疑惑:這般凶險的水路,這老翁竟絲毫不懼?
船行至順流處,老艄公鬆開船櫓,挨著艙門坐下,解下腰間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小郎君瞧著不過弱冠年紀,倒對老朽這破鑼嗓子感興趣?”
“約莫……二十又一了罷。”蘇懌對自己的年歲也不甚清楚,隻依稀記得師尊提過,撿到他時已是總角之年,算來在南山上也住了十餘載了。
老艄公忽然用酒葫蘆重重敲擊船幫,驚散江麵漂浮的磷火,踉蹌起身笑道:“未及弱冠,正是春風駘蕩,快馬輕裘的好年歲啊……”
他忽將鬥笠往下壓了壓,左頰那道蜈蚣似的疤痕橫在月光裡:“不過……有些事……還是不知為妙,不知為妙啊!”說罷猛搖船櫓,烏篷船倏地破開濃霧,向前疾馳。
蘇懌攥緊窗欞,目光落在老艄公方纔酒葫蘆磕碰之處——那裡赫然留下泛紫的鱗粉,風一吹便簌簌打轉,卻偏不似尋常粉末般飄散,反倒黏在船板縫隙裡,透著詭異的光澤。
他默然垂眸,指尖悄悄在袖中撚了個探查訣,訣印觸到空氣時竟微微發寒。心頭雖泛起波瀾,卻又強行壓下:許是老人家常年在江上行船,沾了水下精怪的氣息,或是獨自擺渡久了,才養成這般古怪性情。
又側目看向身旁始終出神的言賢,見對方仍閉著眼,指節輕撫“餘玄”劍的動作未停,終是訕訕地收回目光,將那點疑慮暫藏心底。
小船悠悠靠了岸。
霜月如鉤,高懸墨色天幕。二人踏著滿地腐葉,悄無聲息地潛入老林。說來也奇,方纔江上還濤聲震耳,一入林中,萬籟俱寂,唯有一縷笛聲悠悠流轉。
沒有風聲,沒有蟲鳴。那笛音清越,如鬆濤過壑,竟似將江上那纏綿的煙嵐也一並帶了來。小徑幽晦,暗香浮動,梅香混著空濛霧氣,走著走著,竟如誤入天台仙境,一時倒也覺不出詭譎,隻顧循著笛音往前去。
“師兄,你看!”蘇懌指尖撚住一片將散未散的梅瓣。也就在這一刻,霧障忽散,一座飛簷掛燈的朱樓赫然眼前。匾額上“明月樓”三字銀鉤鐵畫,墨跡中金粉隱隱閃爍。
瞧著像是間客棧。此處離靈氣蹤跡尚遠,下靈界危機四伏,與其在暗處冒險,不若在這明處小心歇腳。
正當蘇懌欲要叩門,朱漆大門卻“吱呀”一聲自內開啟,鑽出個總角小兒。那孩子雙髻纏著艾草青繩,一雙眸子卻黑得不見底,訥訥道:“戌……戌時閉戶……”
言賢恍若未聞,月白袍角已掃過門檻。小兒急著去拽他衣袖,反被門檻絆了個趔趄。
恰在此時,林間陰風驟起,裹挾著腐臭的梅瓣,簌簌撲打窗紙。
蘇懌餘光瞥見,濃霧之中竟有千百縷青煙如鬼手般伸出!
“作死的!”那小酒倌猛地咬破舌尖,“噗”地將血珠噴在銅門檻上。血落處,一道赤色符咒驟現,琉璃般的紫紋浮空流轉。
“快進來!”他急聲喝道。
蘇懌隻覺後頸一涼,陰冷氣息擦著衣領掠過,激起的寒栗順著脊背往上爬。
三人跌撞著滾進玄關,重重摔作一團,案上燭火被帶起的風撲得隻剩一點昏黃。
“喀啦啦——”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自門外傳來,像鈍刀刮著木頭。三人頓時屏息,連呼吸都放輕了。蘇懌擡眼,正瞧見小酒倌額上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兩滴,砸在青石板上,悄無聲息,卻似敲在每個人心口。
門栓崩裂的脆響驟然炸響,紙窗上驀地拓出一張人臉輪廓——暴突的眼球繃著蛛網般的血絲,下頜骨歪向一邊,死死盯著屋內,連影子裡都透著嗜血的凶氣。
蘇懌聲音發顫:“這是什麼鬼東西?”
“是攝魂靈!”小酒倌眉頭擰成死結,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專食滯留人間的殘魂,還會化作所噬魂魄的模樣!我隻在《古繪靈書》上見過記載……這邪物向來藏在極陰之地,怎會來這兒!”
“妖物?我看看。”蘇懌話音未落,指尖已探向窗紙。
“彆動!”言賢出手欲阻,一拽之下卻失了準頭,反將蘇懌的手指推得向前——“噗”一聲輕響,麻紙應聲破開一個窟窿。
“……”
屋內霎時死寂。三人怔在原地,心頭俱是一沉。
然而預想中的凶險並未降臨。窗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與氣息,竟在刹那間遽然消散,隻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岑寂。
蘇懌還待細看,那小酒倌已急急扯住他胳膊:“彆湊上去!”
話音未落,隻聽“刺啦”一聲裂響——就在蘇懌靠近破洞的刹那,一團青碧黏液猛地穿透窗紙,直撲麵門!
那黏液懸在離他眉心三寸之處,驟然停滯,滋滋作響。它並未沾上蘇懌分毫,反而像是撞上了一層無形壁障。受阻之處,空氣裡漸漸綻開蛛網般的裂痕,紫黑色煞氣順著紋路蔓延,觸目驚心。
言賢一把將蘇懌往後拽開半步,目光凝在虛空某處,沉聲道:“屏仙障。”
“是蘭氏那個能擋任何事物的屏仙障?”蘇懌轉頭去問小酒倌,卻見他眉頭緊鎖成結,瞳孔驟縮,全然顧不上答話,踉蹌著轉身奔向木梯,聲音都變了調:
“掌櫃的!出大事了!”
窗外鬼哭驟起,尖銳得刺人耳膜。那攝魂靈的利爪在屏仙障裂痕處反複剮蹭,蹭出一連串幽綠火星,眼看那屏障就要支撐不住。
言賢指間已凝起劍訣,蓄勢待發。
千鈞一發之際,“喀——!”,一聲脆響破空而來。但見一把金絲楠木算盤自二樓飛旋而下,算珠如疾雨般迸射,擦著蘇懌的鼻梁激射向窗外!
“劈啪——!”
青紫電光當空炸開,算珠竟在濃霧中自行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紫光閃耀,頃刻間便將那猙獰的靈妖打散,化作一股腥臭青煙,絲絲縷縷順著窗洞滲回屋內。
“早知今夜有貴客臨門,我就不該早早歇下。”
一道沉穩嗓音自樓梯口傳來。蘇懌聞聲正欲轉頭,卻猛地嗅到那青煙中混雜著一絲甜膩異氣,頓感天旋地轉——眼前雕梁畫棟霎時扭曲成詭譎的漩渦。
“師……兄……”
他踉蹌著想去抓言賢尋求支撐,手掌卻徒然揮空,整個人直直墜入無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