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標記ABO 第 16 章
溫如儀的諮詢室依舊寧靜,檀香與白茶的氣息舒緩著神經。
顧昭衍坐在他常坐的那張單人沙發上,背脊挺直,但細微處能看出不同於往常的緊繃。他今天的沉默比以往更長,指尖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那是他極少顯露的焦慮訊號。
溫如儀耐心等待著,她的資訊素——穩定而令人安心的雪鬆與淡淡白麝香——柔和地彌漫在空間裡,這是一種oga天生的、用於撫慰的氣質,是天賦,也是她專業訓練的一部分。
她注意到顧昭衍今天的話題繞開了慣常的工作壓力或睡眠問題,而是陷入了一種難以啟齒的滯澀。
“最近,”顧昭衍終於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語速也稍慢,“遇到了一個人。接觸不多,但……乾擾很大。”
溫如儀輕輕點頭,鼓勵他繼續。
“無法集中精神。會反複回想短暫的接觸細節,試圖分析,但得不出確定結論。感到……失控。”
顧昭衍的用詞依舊克製,但“失控”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已足以表明問題的嚴重性。他眉頭微蹙,似乎在厭惡這種脫離掌控的情緒狀態。
“這種乾擾,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麵?生理上,或者情緒上?”溫如儀溫和地詢問,引導他具體化。
“心率在特定情境下會異常加速。思緒容易被打斷。並且……”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權衡措辭,“……會產生不必要的期待,以及隨之而來的挫敗感。”
溫如儀敏銳地捕捉到“期待”與“挫敗”這對關鍵詞。“聽起來,這個人的行為模式讓你感到困惑,並且無法預測,這觸發了一些不安?”
“可以這麼說。”顧昭衍承認,“他的行為存在矛盾。最初……他主動靠近,甚至有一次……”他頓了頓,視線略微移開,似乎那回憶讓他有些不適。
“……一次極其突兀的、充滿矛盾的肢體接觸。那更像是一種……失控下的掠奪,帶著不容抗拒的強製力,卻又混雜著近乎顫抖的急切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顧昭衍的語調平穩,但描述這些細節時,語速略微放緩,似乎在重新審視那段令人不適的記憶。
“但之後,”他繼續道,聲音裡染上一絲困惑,“所有的接觸都變得極其疏離、公事公辦,甚至可以說是刻意迴避。彷彿那次接觸從未發生,或者僅僅是一個需要被立刻糾正的錯誤。”
“你希望有更多的接觸?”溫如儀問道。
顧昭衍沉默了片刻,下頜線微微收緊。“理性上,我知道應該保持距離,甚至應該讓他為了他的僭越付出代價。但……”
他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掙紮,“……存在一種我難以解釋的引力。我想靠近,但無法容忍自己表現出這種……需求。同時,他的冷淡又加劇了我這種……焦躁。”
他用“焦躁”替代了可能更貼切但也更軟弱的詞彙。
溫如儀觀察著他細微的肢體語言和用詞選擇,心中已有了初步判斷。這聽起來很像某種關係中的情感波動被極大啟用後產生的焦慮,尤其當一方行為難以捉摸時。
“你如何看待他這種前後不一的行為?”她嘗試引導顧昭衍從對方角度思考,以緩解自身焦慮。
“無法理解。”顧昭衍回答得很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缺乏邏輯性。如果初始擁抱是出於某種……意圖,後續不應是這種反應。如果是毫無意圖,最初的行為又顯得多餘。”
他習慣於用邏輯和意圖分析行為,但這次失效了。
溫如儀沉吟片刻,決定更直接一些:“顧先生,你剛才提到‘期待’和‘挫敗’,這通常發生在我們對某個人或某段關係有所投入時。這個讓你感到困擾的人,對你而言,是否有某種……特殊性?”
諮詢室裡安靜了幾秒。顧昭衍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溫如儀溫和而專業的臉上。他似乎在做一個決定。
“他是季容與。”顧昭衍的聲音異常平靜,但說出這個名字還是彷彿抽走了他周圍的空氣。
溫如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知道顧昭衍尋找這個人很久了。
顧昭衍繼續道,語氣平淡:“我找了他四年。他曾經是我的未婚夫。但那時,他是oga。”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溫如儀消化這個資訊的時間,隨即補充了更關鍵的兩點:“他現在是eniga。並且,剛剛從教化局出來不到半個月。”
溫如儀的瞳孔微微收縮,這個訊息顯然超出了尋常的諮詢範疇,她握著筆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
她從專業的角度迅速消化著這個資訊:性彆轉換、失蹤、重逢、關係劇變……這些要素疊加,足以構成巨大的心理衝擊。
“所以,”溫如儀的聲音更加柔和,帶著謹慎的理解,“你們的關係基礎發生了根本性的顛覆。他不再是過去的他,你也不再是過去的你眼中的他。你們都需要在全新的身份認知下重新定義彼此。這種不確定性,以及可能伴隨的失落感、困惑感,甚至是……被背叛感?都是你當前焦慮的重要來源。”
顧昭衍沒有否認“失落”與“困惑”,但對“被背叛”一詞輕微蹙眉,似乎並不完全認同,但也沒反駁。
溫如儀看著他,知道他理智上明白這一切,但情感上仍在艱難調適。她思考了一下,選擇了一個切入點:“顧先生,或許……我們可以嘗試理解一下季先生行為背後的可能邏輯?並非為他開脫,而是為了幫你建立一個更清晰的認知框架,減少因‘無法理解’而產生的焦慮。”
顧昭衍擡眼看她,示意她說下去。
“顧先生,你之前的描述——他的矛盾行為、情感淡漠、以及對簡單生活的極端追求——現在都有了更清晰的背景,根據我的推測,對他而言,離開教化局可能隻是生存的第一步。他需要重新學習如何作為一個‘自由人’存在,更需要重新整合一個完全陌生的eniga身份。這個過程本身就充滿了混亂、恐懼和不適應。”
“而他與你的過去,以及你現在代表的強大存在,”溫如儀謹慎地措辭,“對他剛剛建立的、可能還非常脆弱的新的自我認知而言,可能既是一種誘惑——連線著或許還存在的情感或習慣,更是一種巨大的威脅——代表著需要麵對的複雜過去、難以預測的未來,以及可能再次捲入他無法掌控的力量漩渦的風險。”
“他的疏離和冷淡,在這種背景下,可能不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迴避,而更像是一種全麵的、基於生存本能的退行性自我保護。他可能在無意識地退回一種最簡單、最不易受傷的情感模式裡。”
溫如儀停頓了一下,讓顧昭衍消化這些話,然後才繼續說:“所以,他最初的擁抱,或許是一個情感上的意外滑脫,是四年壓抑下瞬間的本能反應,是對過去某個碎片的短暫觸碰。但理智回籠後,生存本能壓倒了一切,他選擇了最安全的方式——推開和遠離。這未必是針對你,更可能是針對‘顧昭衍’所代表的一切——龐大的、複雜的、他目前無力應對的整個世界。”
溫如儀停頓了一下,看到顧昭衍在認真聽,便繼續道:“這並不代表他沒有情緒波動。恰恰相反,可能正因為他同樣感受到那種‘引力’,才更需要用力推開。他的行為,可能更多是出於恐懼和自保,而非冷漠或拒絕你個人。”
她最後補充了一句,語氣溫和卻一針見血:“有時候,一個人表現得越是推開,反而說明他越是在意,因為害怕受到傷害。他的冷淡,或許是他能拿出的、最笨拙的自我保護了。”
顧昭衍沉默了,目光低垂,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溫如儀的話為他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從未想過的視角。他一直從自己的邏輯和感受出發,推斷季容與的行為是矛盾且難以理解的,卻從未深入想過,那種疏離本身可能就是一種呼救和恐懼的表現。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擡起頭,眼神中的焦躁似乎沉澱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複雜情緒。
他微微頷首:“謝謝你的專業意見,溫醫生。”
“這是我的職責。下次見,顧先生。”
顧昭衍轉身離開,門輕輕合上。溫如儀看著關上的門,輕輕撥出一口氣,眉宇間殘留著一絲憂慮。
顧昭衍步出溫如儀所在的大樓,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坐進等候的專車。車內隔絕了外界的喧囂,隻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鳴。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溫如儀溫和卻犀利的分析仍在腦中回響。
他承認,溫如儀從專業角度勾勒出的可能性——季容與的疏離源於創傷後的恐懼與自我保護,而非針對他個人——在邏輯上具有相當的說服力,那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剖析某種程度上是對的,為他提供了一種理解那撲朔迷離行為的框架。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一種更深沉、更近乎固執的念頭盤旋著,壓過了理智的分析:他更傾向於認為,季容與就是恨他。
這種“恨”並非源於溫如儀所推測的、對複雜過往和強大象征的迴避,而是更直接、更私人——源於他顧昭衍個人的失敗。
是他沒有在那場巨變發生前保護好他,是他讓他經曆了之後四年難以想象的一切,是他讓那個記憶中的人變成瞭如今這個冰冷、陌生、渾身是刺的eniga。
這恨意,是他顧昭衍應得的。他甚至無法清晰分辨,自己此刻對季容與翻湧的情感,究竟是源於昔日作為兄長習慣性產生的保護欲,還是那份早已被現實擊得粉碎的、作為未婚夫的愛意,抑或僅僅是一種沉重的、無法推卸的負罪感。
而此刻再來剖析這種情感,在他看來不僅徒勞,甚至近乎一種奢侈的矯情,當務之急是找到他,確保他不再從眼前消失,至於其他,都顯得為時過早。
他又想起自己如何帶著探究,言語間不自覺帶上了審慎的力度,試圖觸及那層看不見的隔膜;想起季容與如何用那種沉靜的、近乎疏離的平穩,將他的試探悄然化解。
他有些後悔了。
後悔在那間安靜得能聽見呼吸的房間裡,為何下意識地將那場對話變成了一場無形的角力?為何非要尋求一個立刻的答案或反應?
他後悔當時就那樣轉身離開,為什麼一定要和他分出個明晰的強弱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此刻顯得並不那麼重要了。是出於長久以來習慣性的主導姿態?是對未知變化的些微不安?
他或許錯過了一個溫和的契機。
也許他應該溫和一點。
顧昭衍緩緩睜開眼,車窗外流動的城市光影變得柔和。
然而他絕不會想到,就在他飛往北城參加那場至關重要的峰會、甚至因某些無法推拒的應酬而鬨出些許無稽緋聞的那短短幾天裡,剛剛掙脫教化局束縛、對這個世界還充滿茫然與警惕的季容與,曾如何帶著一副仍對自由空氣感到陌生的身軀,在他公司樓下、在他常去的幾個地方附近,如同幽靈般徘徊過。
倘若他知道季容與曾在那脆弱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最初幾日裡,試圖尋找過他的痕跡,哪怕隻是遠遠地望上一眼……如果知道,那他或許就能對溫如儀的分析多生出幾分信心,或許就能明白那短暫擁抱裡蘊含的、絕非僅僅是失控,更摻雜了難以言喻的、在看到那些與他有關的緋聞報道後驟然升騰的、連主人都未必清晰意識的酸澀與妒意。
然而他錯過了,於是那唯一能佐證季容與內心並非全然冰封的、微弱卻真實的證據,便無聲無息地消散在了都市喧嚷的風裡,未曾留下絲毫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