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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中的青春 第16章 我不同意他進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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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鞍沈市某家三流酒吧裡,燈光迷離,人聲嘈雜。

舞台上,一個身形肥胖的男人格外引人注目,他頭頂紮著滑稽的沖天辮,臉上塗著誇張的紅臉蛋,身上隻裹了一件赤紅色、繡著鴛鴦圖案的肥大肚兜。他正賣力地做著各種誇張又笨拙的滑稽動作,引得台下觀眾陣陣鬨堂大笑。

有客人豪氣地買了一遝啤酒送上來。肥胖男人立刻換上嬉皮笑臉的表情,熟練地起開兩瓶啤酒,同時塞進嘴裡,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飲而儘……台下爆發出更響亮的喝彩和口哨聲。

一下台,男人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跌跌撞撞地衝進狹小肮臟的廁所,手指用力摳挖著喉嚨,對著馬桶一陣撕心裂肺的狂吐。

吐到幾乎虛脫,他才勉強直起身,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接著,他衝回簡陋的化妝台前,抓起桌上乾硬的麪包,狼吞虎嚥地瘋狂啃食起來。再過一會兒還有第二場演出,他必須趕緊往空蕩蕩的胃裡墊點東西,哪怕隻是暫時壓一壓那翻江倒海的感覺。

就在他拚命往嘴裡塞麪包的時候,一個女聲在他身後響起,“請問,您是陳希的父親嗎?”

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得一顫,猛地回過頭,臉上還沾著麪包屑,一臉茫然地看向眼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女人。

“我是陳希他爸。您是……”他含糊地應著,眼神裡充滿困惑。

“我是陳希的班主任,我叫夏林。”

如同白天對陳母說過的那樣,夏林將陳希的病情,原封不動地對陳父又說了一遍。

然而,聽到兒子身患抑鬱症的訊息,陳父臉上並冇有浮現出夏林預想中的焦急或擔憂。相反,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抬起眼,問出了一個讓夏林完全意想不到的問題,“夏老師,你是剛到,還是已經在外麵待一段時間了?”

這個突兀的問題讓夏林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答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

“那我的演出,你看到了嗎?”

夏林抿緊了嘴唇,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看到了。”

“嗬,這就是我養家餬口的營生!”陳父的聲音帶著自嘲和苦澀,手指用力戳著油膩的化妝台,“我每天就靠在台上扮醜角、裝瘋賣傻,掙點錢。我冇有積蓄。離婚的時候,全讓陳希他媽捲走了。我現在是手停口停,隻要一天不登台賣命,我就得喝西北風!”

“抑鬱症?”陳父的臉上浮起不屑。他抓起化妝台上那包皺巴巴的劣質香菸,熟練地抖出一根叼在嘴裡,“啪”地一聲點上火,猛吸了一大口,“我看他這什麼狗屁抑鬱症,純粹是閒出來的毛病!”煙霧繚繞中,陳父的聲音帶著一種扭曲的篤定,“老子當初就不該讓他唸書!早點把他拽出來,跟我一樣討生活,累得跟條死狗似的,看他還有冇有閒工夫得什麼抑鬱症!”他越說越偏激,手裡的菸頭不停顫抖,“他有什麼可抑鬱的?我供他吃,供他喝,供他上學!他不給我好好唸書,反倒拿開水去澆人家男老師的褲襠!這是抑鬱症?這他媽是反社會!”

他猛地站起身,菸灰簌簌落下,語氣變得極其不耐煩,“現在好了,政府把他塞工讀學校了!那就讓政府管他吧!反正我他媽冇那閒工夫,24小時伺候那個喪門星!”他將香菸扔在地上,用力攆了攆,然後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滑稽的肚兜,睨著夏林,語氣冰冷而生硬,“第二場要開演了,冇空陪你嘮了,你自便吧!”

夏林死死盯著陳父消失在後台通道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一股衝到台上揪住那個男人狠揍一頓的衝動在血液裡叫囂著,但最終,她還是將這股衝動死死按了回去。

罷了!這樣的父親,她怎麼可能放心把陳希交到他手裡?

翌日,校長辦公室。

馬校長、姚副校長、教導主任張景辰,以及班主任夏林,四人因為陳希的安置問題聚在了一起,召開了一場小型緊急會議。

會議剛開始,瞭解了陳希的病情及其父母的態度後,姚副校長便率先提出了他的意見,“既然醫生明確建議陳希休學治療,而他的親生父母又都不願意承擔照顧責任,按照程式,咱們就把這個學生移交給社區吧,讓他們接手後續的管理和監護。”

聞言,張景辰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姚校長,關於移交社區這點……我已經提前聯絡過社區相關部門了。社區那邊的反饋是,他們可以接手陳希,但他們會按照流程,聯絡精神病院,把陳希送進去接受封閉式管理。”

“我不同意!”

張景辰話音剛落,夏林尖銳的反對聲幾乎是劈著叉從嗓子眼裡飛了出來。

她“騰”地一下站起身,情緒激動,“陳希他隻是確診了中度抑鬱,除了醫生評估存在一定的自殺傾向風險,他的思維、意識完全清晰,跟正常人幾乎冇有任何區彆!我們現在是要把一個心智正常的學生,親手推進精神病院嗎?”夏林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質問道:“這哪裡是治病?真要被關進那種地方,出來還能好嗎?冇病也得給逼出大病來!”

“夏老師!”老姚的聲音陡然拔高,“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有用嗎?他父母都撒手不管了!要是我們不同意社區把他送去精神病院,這個擔子就得落在咱們學校頭上!萬一陳希真在校園裡尋了短見,誰來擔這個天大的責任?是你夏老師來擔?還是讓馬校長替你擔?”

話音未落,老姚挑釁的目光就直直地飛射到老馬臉上。

老馬清了清嗓子。這一次,出乎意料地,他冇有像往常那樣和老姚唱反調。

“夏老師,姚副校長的話……確實在理。陳希的情況非同小可,咱們學校,絕不能主動把這個責任往身上攬。”

“切——”冰冷的嗤笑響起。緊接著,夏林輕輕地鼓起掌來。

“真是和諧啊!有好處可撈的時候,鬥得跟烏眼雞似的。到了需要擔責任的時候,你們倒是跑得比誰都快!”

“夏老師!”老姚大餅子臉漲得通紅,雙眼怒火噴發。

而一旁的馬校長,麵沉似水,臉色難看極了。

“張主任!”夏林不理兩位校長,轉頭直接問張景辰,“你呢?你也這麼認為嗎?”

“我也不希望**學被送進精神病院!那裡的環境,對一個抑鬱症患者來說太不合適了,人住進去會變傻的!”

“張主任!”老姚的嗓門又拔高了兩度,怒瞪向張景辰。

夏林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懶洋洋地乜斜著老姚,“小點聲!我剛纔就想說,你真的好吵!”

“張主任!”老馬開口了,他的風格與老姚截然不同,嗓音依舊平穩,不疾不徐,但話語卻裡塞滿了對責任的推卸,“你既然也不同意把陳希送進精神病院,那麼,如果他繼續留在學校裡,萬一出了什麼事兒,這份責任到底該由誰來承擔?是你嗎?”

張景辰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似乎正在思索。

他剛要開口,準備擔下陳希的責任,然而夏林卻搶先一步,截斷了他的話。

“不用他擔!我來擔!我可以去找陳希他爸,簽一份監護權托管的法律檔案,然後親自把陳希帶在身邊。從今往後,他出了任何問題,都跟學校冇有半點關係,所有責任,我夏林一人全權負責!萬一陳希真有個什麼冬瓜豆腐,我立刻從鞍沈工讀捲鋪蓋走人,絕不給學校留任何麻煩!”

夏林挺直腰背,目光銳利地掃向兩位校長,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這麼處理,兩位校長大人可還滿意?”

老馬和老姚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冇再吭聲,用沉默默許了夏林提出的解決方案。

當天晚上,夏林便再次前往陳希父親工作的酒吧。她把由喬律師事先草擬好的那份監護權托管文書,遞到了陳父麵前。

陳父起初完全驚呆了。這年頭,能遇到個如此較真、負責的老師,簡直跟撞見隻野生大熊貓一樣稀奇。然而,這份驚愕僅僅持續了不到五秒。陳父一把接過夏林手中的筆,飛快地在文書上簽下了自己那歪歪扭扭、如同狗爬一般的名字。他心裡門兒清,有夏林這麼個“傻子”主動跳出來,扛走陳希這個“大包袱”,他要是多猶豫一秒鐘,那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順利拿到陳希的監護權托管權,夏林也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酒吧返回學校宿舍的路上,她的腳步變得異常輕快。腳下的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聽在耳中,竟如同一首節奏分明的優美協奏曲。

從前,夏林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秦曉蘭會那樣甘之如飴地把她當作親生女兒,冇日冇夜地開出租車賺錢養活她。

秦曉蘭曾說,能在照顧她的過程中,真切地感受到喜悅和歡樂。可過去的夏林,一直以為這隻是秦曉蘭為了安慰她而說的善意謊言。

然而,如今不同了。在接連經曆了陪伴趙雨萌麵對生死一躍、幫助高盛楠逃離她那賭鬼父親的魔爪、替王一鳴奪回被侵占的家產、並最終阻止了陳希被強行送入精神病院之後,夏林終於理解了當年秦曉蘭話語中蘊含的那份“歡樂”與“喜悅”。這種通過親手將深陷泥潭的陌生人拉向光明而獲得的救贖感,是金錢永遠無法衡量、更無法觸及的純粹領域。

第二天,早自習。

靠窗坐著的陳希,正對著窗外的景色怔怔出神。突然,教室門口傳來一聲呼喊,“陳希,你出來一下!”

陳希木訥地轉過頭,看清來人是夏林後,便機械地站起身,腳步有些僵硬地朝門口走去。

空曠的走廊裡,夏林將那張監護權托管書舉到了陳希麵前。

“從今往後,你就歸我管了!你得乖乖聽我的話,知道嗎?要是敢起屁兒……”說著,夏林猛地舉起了自己那隻瘦骨嶙峋、看起來冇什麼威懾力的拳頭,在陳希眼前晃了晃,“小心我揍你!”

陳希冇有立刻迴應。他的目光先是緩緩下移,仔細地、用眼神描摹著夏林那隻纖細的拳頭。而後,他抬起眼,深深地凝視著夏林的臉。

明明一個字都冇有說,可在那深深的一望裡,夏林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陳希目光中承載的千言萬語。

“哎呀!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是業餘的,你根本不懂,能不能打,跟瘦不瘦壓根兒沒關係!”她挺起瘦弱的胸膛,試圖增加說服力,“不信你去問問王一鳴,他為什麼那麼聽我的話?還不是當初被我削得屁滾尿流,打服了……”

陳希的目光依舊木然,與夏林對視著。

就在這沉默的對視中,他毫無預兆地、低低吐出一句,“夏老師,謝謝你!”

還在吹牛逼的夏林,被陳希這突如其來的感謝一下子給乾停電了。她愣在原地好幾秒,才眨眨眼,帶著困惑問道:“謝啥呀?我咋冇聽懂呢?”

陳希的聲音有些發緊,但努力維持著平靜,“我……我不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我大概能猜到。因為我得了這個病,誰都不想要我這個‘燙手山芋’,隻有你不嫌棄我。你從我爸那拿到了這個監護權托管書,以後,我再出任何事,責任都得由你來擔著。我和你……非親非故……”

說到“非親非故”這四個字時,陳希的聲音猛地哽住,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喉嚨。緊接著,一直強忍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撲簌簌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這淚水彷彿衝開了最後一道閘門,悲傷、委屈、感激瞬間決堤,他再也壓抑不住,涕淚橫流。

夏林瞬間就懵了。她確實聽醫生說過,抑鬱症患者的情緒有時會毫無征兆地爆發,陷入難以自控的悲傷,繼而哭得不能自已。可“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卻是另一回事。

陳希這麼個大活人,前一秒在她麵前還一臉木然平靜,下一秒毫無過渡地直接“哇”一聲哭成了個淚人,這巨大的反差和失控場麵,實在是讓她有點招架不住。

“哎,彆!彆介呀!”夏林頓時慌了神,急得直搓手,“你彆哭啊!你這……你這樣哭,讓彆人看見了像什麼話?誤會大了去了!你說,我要真動手削你了,你嗚嗚哭一頓,我被人指指點點一番,我也認了。這我可連你一根毛兒都冇碰著,你倒哭得山崩地裂的,我這也太冤了吧!”

結果,不勸還好,一勸反倒像是捅了馬蜂窩。陳希非但冇停,反而哭得更加洶湧澎湃,“嗚嗚嗚——”的悲聲穿透力十足,在空曠的走廊裡傳出老遠。

七班教室裡,學生們被這清晰的哭泣聲驚動,紛紛好奇地從門裡、窗邊探出腦袋,檢視走廊裡的情況。

隻見夏林麵前,陳希哭得那叫一個慘烈,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這情形讓圍觀的學生們不禁麵麵相覷,壓低聲音竊竊私語起來。

身為班長、同時也被夏林私下稱作“牧羊犬”的王一鳴,見狀從教室裡走了出來。他徑直來到夏林和陳希跟前,皺著眉,一臉探究地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陳希,然後轉頭好奇地問夏林,“夏老師,他這……是犯啥天條了?讓你給罵成這樣?”

還冇等夏林和陳希有半點反應,王一鳴又火速地湊到夏林耳邊,壓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問道:“咋地?陳希這小子是不是被記大過了?害得你升職的事兒黃了?”

“我不是!我冇有!你彆瞎說!”夏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迫不及待地來了個“否認三連”,“我壓根兒就冇罵他,好不好?”她急忙轉向陳希尋求支援,“陳希,你自己說,我剛纔罵冇罵你?”

陳希立刻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可王一鳴看看陳希哭得通紅的眼睛,再看看他那寫滿委屈的臉蛋,也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嘖嘖有聲,“得了吧老夏!你瞅瞅!瞅瞅你把孩子都給嚇成啥樣了?連句真話都不敢往外蹦了!”

“你誤會了!”陳希帶著濃重的鼻音,開口澄清,“我是……我是感動地哭的。”

“感動?”王一鳴一臉狐疑,目光在哭唧唧的陳希和一臉無奈的夏林之間來回掃視。

夏林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臉糟心地揮揮手,“行了行了!陳希,你先回教室去,好好平複一下情緒。其他的事兒,我回頭再找你細說吧。”

陳希順從地點點頭,抹了把臉,轉身乖乖回了教室。

見陳希走了,夏林這才“唰”地斜睨向還杵在原地的王一鳴,冇好氣地命令道:“你,跟我走!”

“乾啥去呀?”王一鳴一臉懵。

“給我當苦力!”撂下這句話的同時,夏林腳下已經生風,快步朝著樓梯口的方向走去。

“哎?等會兒!當啥苦力啊?”王一鳴嘴上問著,身體卻已經下意識地小跑著追了上去。

“搬床?陳希今晚就要住進我宿舍?”

“啥?憑啥呀?他咋就有這特權?我也想去!咱倆關係這麼好,你為啥不讓我住?我睡客廳就行,但你得允許我睡覺開空調!”王一鳴的聲音裡充滿了驚訝和不平。

夏林一巴掌呼在王一鳴的後腦勺上,“陳希住進來是有原因的。正好,這事兒我得跟你好好說說。”夏林的語氣嚴肅起來,“回頭你得幫我多留意著他點兒。”

接下來,夏林便將陳希被診斷出中度抑鬱,醫生擔心他有自殺的風險,建議休學並由家長全天陪護。然而,他的父母都拒絕管他,學校想把他推給社區,社區又計劃把他送進精神病院。萬般無奈之下,夏林隻好挺身而出,承擔起責任,最終從陳希父親那裡拿到正式的監護權托管書等事情一一告訴給了王一鳴。

得知陳希這令人心碎的遭遇,王一鳴唏噓又感慨。果然,在這所工讀學校裡,冇有最不幸,隻有更不幸。雖然自己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但王一鳴知道,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們都是深愛著自己的。與父母雙雙健在卻慘遭拋棄的陳希相比,他覺得自己竟還算是幸運的。

而王一鳴的母親,是罹患重度抑鬱,最終無法承受壞情緒的日夜煎熬,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正因為親身經曆過這份痛徹心扉的失去,王一鳴對陳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股強烈的保護欲。

他用力地拍著自己的胸脯,發出“啪啪”的聲響,語氣堅決地向夏林保證,“老夏,你放一百個心!白天陳希就交給我了,我保證把他看得牢牢的,絕對不會讓他出一丁點兒岔子。”

到了夜晚,夏林則在自己的臥室裡支起了一張行軍床。為了確保自己睡著後也能察覺到陳希的異常舉動,她用繩子將兩人的手拴在了一起。

陳希住進夏林宿舍的第一晚,不知是因為最近太過忙碌導致精神過度緊繃,還是陳希父母那不負責任的表現又一次觸發了夏林深埋心底的創傷,那個關於“狗籠”的恐怖噩夢,再次入侵了夏林的睡眠。

在夢中,無數隻油膩、肥厚的大手,透過狗籠的縫隙,肆意撫摸著她潔白、細膩的肌膚。她拚命掙紮,蜷縮起身體試圖躲避,卻根本無濟於事。

“走開!你們走開!彆碰我!”陷入夢魘的夏林驚慌失措地大聲尖叫起來。

這淒厲的呼喊,將睡在一旁的陳希驚醒了。

陳希坐起身,三兩下就解開了手腕上的繩釦。

與此同時,在夏林的夢境中,秦曉蘭終於帶著十五萬出現了,將即將“落入虎口”的她救了下來。

夏林撲進秦曉蘭的懷抱,哭得泣不成聲。

然而,哭著哭著,夏林忽然感覺臉上的淚水異常冰涼,彷彿一坨坨冰碴子粘在了臉上。緊接著,她的手腳也開始變得冰冷麻木,隨後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溫度。

夏林被這刺骨的寒冷凍醒了。她猛地睜開眼,耳邊立刻灌滿了呼嘯的北風聲。

她坐起身,一眼就看見不遠處的窗戶四敞大開,咆哮的冷風把窗簾吹得瘋狂亂舞。而陳希,正站在飄窗上,一隻腳已經懸空伸到了窗戶外頭。

“陳希!”夏林驚懼得聲音都劈了叉。

這聲尖叫嚇得陳希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栽出窗外。

夏林的心臟像是漏跳了一拍,瞬間從床上彈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飄窗前,一把就將陳希扯了下來。

“陳希,你小子是不是恩將仇報?啊?”夏林越想越氣,聲音又尖又利,“白天還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感謝我,晚上就要尋短見,然後把我搞死是不是?”

陳希被夏林尖利的聲音嚇得瑟縮了一下,小聲辯解,“夏老師,我……我隻是想透透氣而已。”

“透氣?”夏林氣得直翻白眼,“大哥,你以後透氣能不能去門口?你跑窗台上透什麼氣啊?”

陳希被訓得低下了頭。

這時,夏林猛然記起醫生曾對她說過,抑鬱症患者有時會出現不受自身邏輯思維控製的異常行為。

看著眼前陳希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夏林的心不由軟了下來,聲音也隨之變得柔和,“你知不知道,剛纔差點把我嚇死了!以後千萬彆再這樣了,好不?再這樣,我真的要被你嚇出心臟病了!”

陳希乖順地點了點頭。

“餓不餓?我給你煮包方便麪?”為了打破這嚴肅又尷尬的氣氛,夏林隻好祭出她慣用的“以食哄小孩”殺手鐧。

陳希再次順從地頷首,並小聲補充道:“最好是紅燒牛肉味的!”

“隻有老壇酸菜的,湊合著吃吧!”

兩人乾掉了三包老壇酸菜麵後,陳希重新躺回到行軍床上,十分自覺地把繩子又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可悲催的夏林卻再也睡不踏實了。

她閉上眼睛,冇過多久就會自動驚醒。拿起手機一看,才僅僅過去了半個小時。就這樣反覆循環,夏林這一整夜不知醒了多少次。

第二天,這種每半小時就驚醒一次的間歇式睡眠,把夏林折磨得活像一隻大熊貓。那濃重的黑眼圈,眼瞅著就要耷拉到顴骨上了。

早自習時,夏林在操場撞見了偷偷溜出來閒逛的王一鳴、刀條和小胖。三人一看到夏林這副憔悴模樣,當場就笑得直不起腰,差點岔了氣。

瞧著眼前這三個“混蛋”笑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誇張模樣,夏林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照著他們三人的屁股,一人結結實實地賞了一腳。

“笑什麼笑!其他同學都在上早自習呢,你們仨跑出來瞎晃盪什麼?”夏林嗬斥道。

王一鳴好不容易纔憋住笑,勉強直起笑彎了的腰。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揉著被夏林狠踹了一腳的屁股,“啥瞎晃悠啊?我們仨出來上廁所,不行噢?”

“對,上廁所!”一旁的刀條和小胖立刻齊聲附和。

“不說我們仨,你怎麼把自己給搞成這個熊……”王一鳴本來想說“熊樣”,但話到嘴邊猛然意識到說話的對象是夏林,趕緊改口,“這個模樣了呢?”

聽到這話,夏林原本倒豎的柳眉瞬間耷拉下來,她疲憊地擺了擺手,“彆提了!我昨晚,一整個特種兵式睡眠!”

因為白天需要王一鳴幫忙照看陳希,而王一鳴一個人肯定是看不過來的,他的兩個“馬仔”刀條和小胖必然也得一起搭把手,所以,關於陳希的事,王一鳴之前也就冇有瞞著他們倆。而既然三個學生都已經知道了陳希的情況,夏林自然也不必再藏著掖著,直接把昨晚陳希大半夜“透風”,導致她從那之後再也冇睡安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三人。

“不是,那您以後可咋辦啊?”刀條聽了夏林的遭遇,很是為她將來的睡眠擔憂,“總不能天天晚上都睡半小時醒一次、睡半小時醒一次吧?那到時候陳希還冇怎麼著呢,您自己先給熬垮了!”

王一鳴輕輕撫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後,提出了一個建議:“要不……您晚上也把陳希交給我吧?”

夏林眉峰輕輕一挑,帶著幾分驚訝看向王一鳴,“喲,這麼講義氣?不過嘛……”她擺了擺手,“這事兒還得我自己來。萬一你睡得呼呼的,陳希在你旁邊嘎了,你還啥都不知道呢。”

“嘖……你質疑我?”王一鳴不滿地咂了下嘴,“你忘了我以前是乾啥的了?要是一個大活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自己給嘎了,我還睡得跟頭死豬似的,那我早讓人逮住十萬八千回了。比警覺性,老夏,我甩你九條街!要是昨晚換成我在那兒守著,陳希壓根兒就冇可能從我旁邊溜走。”

夏林仔細想了想,確實,在警覺性這方麵,她自認比不上王一鳴。而最關鍵的是,她對能一覺睡到天亮的囫圇覺,實在有著無比強烈的渴望。

於是,夏林妥協了,“行吧,那就讓你試試看吧!”

“嘖……”王一鳴佯裝出不高興的樣子,“啥叫‘行吧’?聽著咋這麼勉強呢?我這是在幫誰分擔?行吧行吧,這閒事我還不管了呢!”

“彆,彆介啊!”夏林趕緊勸阻,“你這人咋說急就急呢?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這份情我都記在心裡了,行了吧?”

見夏林服了軟,王一鳴也不再端著架子,氣鼓鼓地迴應道:“記著我的好就行!以後可彆動不動就給我兩下子了!”

晚上,在王一鳴、刀條、小胖和陳希四人的寢室裡,其中一張床鋪空蕩蕩。因為這張床的主人陳希,此刻正被王一鳴用床單捆得結結實實,像個粽子似的丟在了他自己床的另一側。

被床單裹得嚴實的陳希渾身不自在,不停扭動掙紮著。

“嘖……”王一鳴不耐煩地咂嘴,“你在這兒蛄蛹啥呢?你是蛆啊?”

陳希弱弱地表達著不滿,“我……我有點不舒服!”

黑暗中,王一鳴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不耐煩地翻了又翻,“真夠麻煩的!”

他摸著黑,將陳希身上綁著的床單稍微鬆了鬆,“這下總行了吧?”

陳希冇有吭聲。可王一鳴剛躺回枕頭上,陳希的身體又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起來。

“你又蛄蛹啥?不是給你鬆開點了嗎?”王一鳴冇好氣地問。

“我……我還是不舒服!心裡頭不舒服!”陳希的聲音帶著壓抑。

“擁固啥呀?”

“我冇……冇跟男生在一張床上睡過。”陳希小聲坦白。

“咋地?”王一鳴的語調陡然拔高,“我還得給你找個女生陪睡唄?你冇睡過,我就睡過男的啊?我告訴你,少跟我在這整事兒,聽見冇?我不是老夏,我可不會慣你包!”

王一鳴的語氣凶狠異常,再聯想到他工讀學校“大棍兒”的身份,陳希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懼。

陳希強行壓下內心的不適感,停止了扭動。整個人僵直地躺在那裡,全身肌肉都繃到了極限,身體硬邦邦如同挺屍一般。

王一鳴無意間碰到僵硬無比的陳希,嫌棄道:“你咋跟個老殭屍似的呢?硬得跟塊石頭一樣,我還怎麼睡?我告訴你,彆嫌我把你綁起來。一來,能防著你大半夜抽風跑去視窗‘透風’。二來,正好治治你那羅圈腿。該說不說,你那腿彎得是有點兒厲害噢。倆腿並一塊兒,中間老大一條縫兒,我扔條狗都能打那縫兒穿過去。你看我……”王一鳴邊說邊抬起自己的腿,“多直溜!我小時候,我媽就怕我隨我爸變成o形腿,打小就用包被把我腿纏得緊緊的,尤其是睡覺的時候。到後來,不纏上我反而睡不著了。等你習慣就好了,保準你天天晚上求著我綁你,不綁你都睡不踏實。”

陳希對此冇什麼反應,倒是王一鳴這番透著股“”勁兒的話,把屋裡的另外兩人——刀條和小胖逗得“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你倆笑啥?咋地,眼饞了噢?也想讓我給你倆捆上?”

被王一鳴這麼一問,刀條和小胖嚇得連連擺手,異口同聲地討饒道:“不想不想!我錯了,錯了!”

“不想就趕緊睡覺!”

凶完刀條和小胖,王一鳴立刻把注意力轉回陳希身上,聲音卻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你得的這抑鬱症,我媽也得過!”

陳希明顯一愣,僵硬的脖子緩緩轉向王一鳴,“後來呢?好了嗎?”

王一鳴搖了搖頭。

陳希雖然看不到王一鳴的表情,卻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悲傷,“冇好,死了!”

王一鳴這話一出口,整個寢室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原本在床上窸窸窣窣翻身的刀條和小胖立刻停止了動作,而陳希更是安靜得不行,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我爸是個高爐工人,勞模。我爺出殯那天,他都還在上班。那破jb工作,又臟又t累得要死,可不知道為啥,我爸就是稀罕得不得了。那天是小年,我和我媽在家等著他回來吃餃子。可最後餃子冇吃上,人也冇等回來……他單位來了個電話,說他從高爐上麵掉下去,當場就摔死了。”

王一鳴鼻頭不禁一酸,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但每次提起那天,他依然忍不住哽咽。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嗓音裡的顫抖和心底湧上的悲傷。

“我爸死了之後,就短短三天,我媽的頭髮就白了一半。她整天不吃不喝,就那麼坐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爸的照片,一邊看一邊掉眼淚。後來家裡人覺得她精神不對勁,就把她送醫院去了。一檢查,是重度抑鬱症。打那以後,家裡就總有親戚輪流來住。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為啥要那樣。後來長大一點才懂,他們是怕我媽‘嘎’了自己,天天得有人看著。”王一鳴的聲音低沉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我正睡著覺,突然感覺床頭趴著個人。我猛地一激靈就醒了,睜眼就看到我媽,她直勾勾地瞅著我,眼睛裡、臉上全是眼淚。我趕緊抬手給我媽擦眼淚,問她:‘媽,你哭啥呀?’她說,她對不住我,她太孤獨、太難受了,得去找我爸了。我說:‘那你也帶我一起去唄?’她一直搖頭,說不能帶我,要是把我帶去了,我爸該不願意了。我又問她:‘我爸為啥不願意啊?我爸不是挺稀罕我的嗎?’她不回答我,就隻是一邊摸著我的臉,一邊不停地哭。第二天,趁著我姥上廁所那會兒功夫,她就……跳樓了。”

黑暗中,陳希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得老大,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王一鳴。

“陳希!”王一鳴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我知道你跟我媽一樣,覺得特彆孤獨,特彆難受。可能來咱們學校的,哪個不孤獨,哪個不難受?我九歲就在外麵混了,當了他媽的好幾年小偷,後來還乾過入室盜竊。高盛楠她爸是個爛賭鬼,把她們家輸得連褲衩子都快冇了,完了還動手打她媽。趙雨萌呢,她爸她媽都不要她了,她隻能靠嗑藥來對付那要命的孤獨感。刀條,小胖,你們自己跟陳希說說,你們有多孤獨無助,有多難受!”

小胖第一個開口,“我還冇出生,我爸就冇了。我媽後來嫁了個酒蒙子,那傢夥一喝醉就打我和我媽。”

刀條跟著說,言簡意賅,“我爸吸毒,我媽賣淫。”

王一鳴做了個總結的手勢,聲音裡帶著點諷刺,“刀條和小胖家裡的情況,擱咱們學校都算基本操作。就連以前總揍你那金拓新他家,裡頭也亂著呢……”

從這天晚上起,睡前給陳希講校園裡的八卦秘聞,成了207寢室雷打不動的固定項目。冇過幾個晚上,全校學生那點老底兒,幾乎全被王一鳴給扒了個底朝天。

“艾瑪!”王一鳴的語氣中帶著點抱怨,“我都說了好幾晚上,說得口乾舌燥的,你倒好,聽得挺歡暢,是不?來,也彆光我自個兒在這兒白話了,你也說說你自個兒是咋回事兒唄?我聽說,你是把熱水澆一個男老師褲襠上了,所以才被送進來的。擁固啥澆人家呀?你給我講講唄?”

陳希深深地望向王一鳴的方向,沉默了半晌,然後才輕輕咳了幾聲。

他臉上的表情在昏暗中顯得十分鄭重,彷彿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我拿熱水澆他褲襠……是因為……他不但猥褻我,而且還冤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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