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裝_農家子的科舉青雲路 470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的。
謝清風想。
我跪在榻前,手還懸在半空。
那隻手,那隻剛才還指著我們罵的手,現在就垂在床邊,像一截枯了的樹枝。
我終究沒敢碰上去。
涼的,我覺得一定是涼的。
娘和姐姐們的哭聲就在耳邊,亂糟糟地擠作一團。
聲音尖尖的,鈍鈍的,混在一起,像無數根針紮著我的耳膜。
我突然想起前年去沈大人家吃喪酒,也是這樣的哭聲,也是這樣的忙亂。
那時我穿著整齊的官服,站在賓客堆裡,說著節哀的客套話,心裡還盤算著第二日要呈給皇上的奏疏。
可現在,這亂糟糟的聲音是為著我的奶奶。
這滿屋子披麻戴孝的人,哭的是把我從小帶到大的那個人。
主角換了,成了我。
她怎麼就.....不動了呢?
剛才還中氣十足地罵我,板著張棺材臉給誰看。
是了,從小到大,我但凡板著臉,總要挨她的罵。
她說,人的脊梁可以硬,心腸可以硬,就是臉不能硬,臉一硬,福氣就跑了。
可我現在,臉上硬邦邦的,一點也軟不下來。
我四十歲了,官至祭酒,天天對著滿堂的學子講聖賢道理,可在她眼裡,我好像還是那個山溝裡容易生病的小孩。
我記得最清楚,去找二丫那晚發高燒,她整夜地抱著我,哼著一首跑了調的小曲。她的懷抱有股皂角的味道,混著一點老人身上特有的暖意。我燒得迷迷糊糊,隻覺得那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像風箏線牽著我不往黑處墜。
她總是這樣。好像我所有的風光,在她這裡,都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玩完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現在,這屋裡再也沒有她的罵聲了。
也沒有那首跑調的小曲了。
“奶.....”
我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啞得厲害。
沒有回應。再也不會有回應了。
眼淚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滾燙的,砸在青磚地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印子,很快又不見了。
我四十歲了,不該這樣哭的。讓她看見,又要罵我沒出息。
不過沒事,她看不見了。
下人們低著頭,腳步放得極輕,端著熱水,捧著孝衣,像影子一樣在屋子裡穿梭。
外麵不知誰喊了一聲“孝布到了”,哭聲便又高了一浪。
我閉上眼。
前年沈大人家的喪酒,席麵是八涼八熱,嗩呐吹得震天響。
我那時還想,到底是排場了些。
如今輪到我家了。
這主角,真難當啊。
我最後帶奶奶回家了,回到了大羊村。
靈柩用的是她早些年指名要的柏木,厚重,木質緊實,帶著一股子苦香。
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她坐在窗下做著針線,她忽然就抬起頭,像是說今天想吃桂花糕一樣平常對我說:“清風啊,我走了以後,棺材要用柏木的,紮實,耐潮。你彆給我弄那些花裡胡哨的木頭,我睡不慣。”
那時我還年輕,隻覺得這話不吉利,皺著眉打斷她:“奶奶,您說什麼呢!”
她卻不理我,手裡的針在頭皮上蹭了蹭,又低下頭去納鞋底,“我討厭你爺爺,他死得早把所有事情都丟給我一個女人,但到底是一家子,把我送回去,跟他埋一塊兒吧,回大羊村。”
大羊村,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口有條淺淺的河溝,夏天能摸到小魚。
奶奶就在那個村子裡把我從一團奶娃娃抱到了會跑,會跳,會讀書,最後送我去京城。
如今,我送她回來。
皇帝的恩旨下來了,說是溫淑端慧,慈範永存。
八個字,金燦燦的,刻在墓碑上,很重,很氣派。隨行的儀仗,護衛,還有同僚們送來的奠儀,排了長長的隊伍,從村口一直延伸到我記憶裡總是飄著炊煙的老屋前。
村裡還活著的老人都來了,站在路兩邊,拘謹地看著我,看著這他們隻在戲文裡見過的排場。
但我都不認識,我認識的老人都已經死了。
我穿著粗麻孝服走在靈柩前麵。
嗩呐聲吹得震天響,是京城帶來的班子,比沈大人家那次的還要響亮規整。
棺木落入墓穴,黃土撒下去,打在柏木棺蓋上,發出沉悶的噗聲。
陰陽先生拖著長腔唱喏,聲音蒼老:
“日落西山——兮——,魂歸故裡——”
“三盤果供——啊——,敬送亡人——”
我捧著那個沉甸甸的孝子盆,按照指引,在靈柩前頭用力摔下。
碎片濺開,旁邊執事的人立刻高聲喊道:“摔盆——起靈——孝子謝恩——”
我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對著前來送葬的鄉鄰,那些陌生又蒼老的麵孔,深深地叩下頭去。
嗩呐再次尖銳地響起,吹的是一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
隊伍緩緩移動,返回村子。
按照鄉裡的規矩,每走一段遇到第一個路口,就要停下,擺上幾樣簡單的祭品,一塊方肉,三隻麵果,一盅濁酒。主持儀式的族老顫巍巍地斟滿酒,潑灑在塵土裡,嘴裡念念有詞,都是些祈求亡魂安穩,保佑子孫的古老話術。
路兩旁,偶爾能看到幾處路祭。那是村裡還沾親帶故的人家設的一張小方桌,上麵擺著幾樣奶奶生前愛吃的點心果子。
我作為孝子,每一次都要停下,叩首,答謝。
這些規矩,奶奶一定是懂的。
以前村裡有老人過了,我們家門口也擺著這種小方桌的。
我俯身叩頭,額頭抵著冰冷的土地。
起身時,瞥見大丫姐和二丫姐互相攙扶著,哭得幾乎站不穩。
可是我已經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了。
我覺得我比她們都冷靜,奶奶八十四歲去的,是喜喪。
沒關係的。
嗩呐再次淒厲地響起,紙錢漫天飛舞。
這七天裡,娘和姐姐們像是把眼淚攢成了溪流,總也流不完。
清晨上香時,她們的眼圈是紅的,午後聽經時,她們的肩頭還在微微抽動,就連夜裡靈堂那邊也偶爾會傳來極力壓抑細碎的嗚咽。
我穿著麻衣,接待前來弔唁的族人鄉鄰,看著她們時不時抬起袖子拭淚,心裡有時會掠過一絲不解。
不是已經哭過了麼?奶奶走得並無痛苦,壽數也高,還有什麼可一直哭的呢?
我覺得自己比她們都冷靜,都明白。
直到下葬後的第三日,我才真正閒下來一些,想著將隨身帶來的幾卷書整理一番。伸手往腰間一摸,卻摸了個空。
那塊隨我多年的羊脂玉佩不見了,那玉不算頂名貴,但雕的是青鬆祥雲,寓意好,我平日處理公務和見客會友都習慣戴著。
我心裡一緊,下意識裡便在屋子裡四處翻找。
書箱裡沒有,換下的官袍袖袋裡沒有,床頭枕下也沒有。越是找不到,心裡越是發急,那點強撐了許多日的冷靜退去,隻剩下一種空落落的焦躁。
“我這個.....”我皺著眉,忍不住脫口而出高聲往外麵喊道,“奶,我這個玉佩放哪兒了?您看見沒有?”
外麵一片寂靜,沒人回複。
我像是突然纔想起這件事。
哦,我沒有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