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102 章
大雨急促,將戰場上的血腥味衝淡不少,空中充滿了雨後獨特的清新氣息。
“誒——這位大哥小心。”
孟丹青連忙過去扶住即將摔倒的傷兵,那傷兵腿上中了一劍,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因此走路有些不穩。她一直把人扶到休息之處,由百姓接手照顧後才放開。
那傷兵麵色感激,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道謝道:“孟小姐,多謝你和裴大夫了,居然把這麼好的藥給俺用。”
不遠處,裴歸雲正在全心全意診治另一個傷兵,並遞過去一個青色小罐,正是裴家特有的“逢春膏”。
孟丹書展顏一笑,擺擺手道:“這有什麼,大哥你隻管好生休養,塗了這藥啊保管好得快。”說罷,她又飛快跑過去幫忙了。
這一場景正落在剛忙完的林玉眼中。她發自心底地笑了。
變故發生之際,她便讓人去破廟裡傳了話,讓他們隨百姓一同從地道撤退。這兩人一是禦醫之子,一是皇後親妹,皆是高門大戶之後,縱使醫術高超,她也從未想過將他們強留在此地。
可他們沒走,而是留在城中救助傷兵。還有那些百姓……大家都在為了寧城努力著。
“什麼事笑得這麼開心?”
奚竹本被林玉勒令在房中休息,可睡了一個時辰便自動醒了,腦中清明再睡不著。於是就從榻上坐起,出門第一眼便見到林玉緩緩露出一個極為清淺的笑,頓時疲憊一掃而光。
林玉用下巴揚了揚那邊互幫互助的景象,轉身後恰好撞入奚竹熠熠生輝的眼中。
他已換下厚重的盔甲,臉上塵土一洗,錦衣一穿,便又是那副京城公子哥的模樣,仍誰也想不到那在戰場衝鋒陷陣的人也是他。
看來的確是休息好了。
林玉也沒再說讓他回屋之話。短暫休息一會後,便再次忙碌起來。
待清點完傷亡人數、武器裝備等後,夜幕已至。兩人相伴一同回府衙去,但皆沒有半分睡意。
分彆之時,奚竹突然指向天上,提議道:“要不要去看看月色?”
可天空陰雲依舊,哪裡可見月?一抹笑意爬上林玉麵龐,她回道:“好。”
“把手給我。”
林玉依言,把手放入奚竹張開的手掌中。下一刻,奚竹狡黠一笑,摟住她的腰便提氣一躍。
林玉被這突然的上升嚇了一跳,本能地抱緊奚竹,眼睛也嚇得緊閉上。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到屋頂上了。
一旁的奚竹背手站立,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林玉心中湧上一絲被捉弄的惱意,望見他隱隱上揚的嘴角,腦中一衝動,突然踮起腳,仰頭對準他的唇邊碰了一下。
一觸即離,如蜻蜓點水般轉瞬即逝。
奚竹明顯愣住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連眼睛都忘了眨,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這是什麼意思……?
他感到唇邊被碰過的地方觸感變得異常細膩,彷彿全身心的感覺都聚集於此了。腦中發懵,連麵對敵軍時都沒有過的慌亂在心中橫衝直撞。
而作為始作俑者的林玉其實心底也發慌,但為了“報複”回去,不管臉上已發熱了,還是沒有躲閃地對視過去。
怎麼樣?我這個更嚇人吧?
她略帶挑釁地揚了揚眉。
“嗬……”
奚竹懂了她的意思,無可奈何地笑了,蹲下用衣袖擦了擦簷梁,拍道:“林大人這一出真是登峰造極,我甘拜下風。快坐下吧。”
“嘻嘻。”
林玉全然不知道奚竹腦裡的想法,隻覺得自己在這個幼稚的遊戲裡取勝了,被積壓許久的心情也總算變得愉快。
在這個夜裡,腦中始終崩著一根弦的兩人,因這個突然的舉動而短暫地輕鬆了些。
林玉忽然道:“待此事了結,我想派人去蘇州接月姨上京。”
這一天,她第一次直麵這麼多人的死亡與傷痛,感受到戰場的無情。
月姨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不管以後如何,她想和她一起麵對,一同度過以後的日子。
“她是?”
“是我的舅娘。”林玉第一次吐露出埋在心底、遙遠的記憶。
“我出生的時候,爹孃就不在了。是舅舅將我和兄長養大,還有月姨,她在我家隔壁,幫了我們很多。就在他們成親那一天……”
無論過去多少時間,林玉想起這件事、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心中還是會抽痛。因此,她每次想起的時候,大腦都好像有感應般,自動迴避了接下來的事。
可這一次,她忍著痛,選擇繼續說了下去:“我們下了山,再回去的時候,家中闖入了很多黑衣人,舅舅……被殺了,而兄長,也不見了。”
一雙手輕輕握住了她冷得發顫的手指,傳遞來一縷溫暖,可她失去至親的痛苦卻無人可解。
奚竹想起她來之時的行為,頓時串聯起來:“所以你來京中,是真的為尋兄長?當初在霞光閣、桐遙……你要找的人跟那布料有關?”
“沒錯。那黑衣人的布料十分特殊,隻在京中有。而我隻是一個在山上長大的山野女子,如何能查到?幸而自小舅舅便教我們讀書,我又有幾分天賦,這才科舉入京。
我費儘心思折桂後,到了大理寺中,整日忙得暈頭轉向。而那布料的線索,到了桐遙卻斷了。但根據布坊那人的說法,塗了佑幽草汁液的布料隻霞光閣一家有,現如今已可確定,始作俑者就是霞光閣背後之人。”
林玉目光悠長,似透過陰雲看到千裡之外的京城。
“我已想好了。那桐遙縣令說的話絕不簡單,他與布坊背後的人,定有正在籌謀之事。回京後,我便拿此事,威脅霞光閣後的人,引其出洞。”
現如今,距離真相僅一步之遙,隻要撥開雲霧,就能知道苦苦追尋的凶手是誰。
奚竹許道:“我們一起。我也想好了,回京以後,定要去安府問個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不管是不是他殺了我爹,我都要親耳聽到他的回答。”
還有那些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母親舊部,他都要一一查個明白。
隻是,即使今日將敵軍打跑了,但軍中傷亡同樣不容小覷。當初朝廷派兵之際,絕想不到“土匪”會有這樣的兵力。
這樣一來,如雪上加霜,能上戰場的人更是不多。若對方再來一次猛攻,他沒有信心能再守住。
可惜,那夜好不容易探到的敵軍窩點,也緊急搬走了。待他再帶領小隊去時,那裡隻留下安營紮寨過後的痕跡,一個人影也沒見到了。
這之後的日子,恐怕是將腦袋拴到褲腰帶上過活,十分艱難。
兩人都清楚這一點,默契地沒有說出,而隻是沉默地眺望遠處。
起伏連綿的山峰在黑夜的籠罩下,顯得格外幽靜。這樣的寂靜卻並不令人感到無所適從,反而輕鬆自在。
轉動不停的大腦也有了片刻休息。
不久後,奚竹和林玉以原路返回。
“好好休息。”
林玉揮手,說完後就要邁入屋內。突然,手腕從後被拉住,她身體失重陷入一個充滿草藥味的懷抱中。
陰影中,奚竹骨節分明的手按住她的後腦勺,下巴擱在肩膀上方停留住。
不過一瞬,他又放開,笑著說道:“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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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時間又過去一日。這一日,城外敵軍竟重振旗鼓,再次攻城。奚竹帶領餘下士兵奮力抵抗。
或許是曾讀過的軍書起了作用,或許是寧家血脈裡的打仗意識被喚醒,他用兵如神,排兵布陣當中,總算把寧城守住了。
夜裡更是連覺都不敢睡熟,隻淺淺眯了一會便驚醒。
他睜開眼睛,才發現喊叫的聲音並非是夢中的,而是處於耳邊。
“不好了!敵軍夜襲,已突破城外設下的防線了!”
奚竹凜若冰霜,迅速穿上盔甲,拿上劍便大步往外走。林玉也已清醒,快步流星地去安置百姓。
兩人在廊道外相遇,看了彼此一眼便相背而去。
縱使什麼話也沒說,但這一對視,彷彿已道儘萬般思緒。
周洲舟剛出房門,就見這一幕。心中隱隱掠過酸澀感,自嘲地笑了笑。
他拿上許久沒用過的劍朝城外而去,眸色一變,凶光迸發,似乎回到了曾經那個人。
城外,舉著火把的敵人連成一片,狀似火海。奚竹雙腿猛地一夾馬腹,口中號聲響徹雲霄,如同一顆流星衝入無邊煉獄。
“眾將士!隨我衝!!”
林玉將目光轉回麵前,深知已到緊急關頭,麵上神色也不禁著急起來。
這一日,城內的人也未閒著。除去安置傷兵、炊食等外,另尋了一可行堅固之地,日夜不停挖了一個新的入口。
眼下,才挖好,城外的敵軍也襲來了。她隻得匆匆安排百姓從此進去,可人實在太多了,就算每個人都加快速度,進入的人也不過萬分之一。
她一邊緊張城外的戰局,一邊指揮百姓進入,眼睛一刻也不敢停下,以免突發意外。
這時,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少女走至她麵前,站定後道:“哥哥,我來幫你。”
“林大人,我們也來幫你!”
幾個婦人站在一起,堅定不移地齊聲高呼。言罷,她們便各自分散開,學著林玉的樣子幫忙撤退百姓。
林玉心田緩緩流過一道暖流,顧不上擦去額角的汗水,手上動作更為迅速。這一刻,身體的疲倦和心靈上的害怕,都被輕輕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