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109 章
天邊的太陽落下,皎月升起。夜色隨之籠罩整個郡主府,冷風間或吹過窗邊,發出“簌簌”聲。燭光微動,窗紙上的人影相對而坐,時不時用手指著什麼。
隨著屋內低聲迷語,夜漸漸深了。周遭變得無比靜謐,整個天地都像是陷入沉睡般。
影壁下,一人偷偷摸摸地悄聲小跑,目的明確,直往後門而去。他動作敏捷,在這樣寂靜的夜裡,居然也沒發出聲音,與其完美地融為一體。
眼看著就要跨出門檻,後方卻突然出現殺氣,一劈一拉當中就迅速將其製服。
借著月色,林玉看清他的臉,不由大失所望:“真的是你,東陽。”
奚竹唇角微抿,不經意間瞥了林玉一眼,便卸掉東陽的刀柄,挾持他進入書房裡。
東陽被抓,見二人早有準備之態,麵色茫然,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奚竹利索地用繩索綁住他,打下最後一個結後。此綁結便大功告成,全然是一個完整的龜甲縛。做完這些後,他公事公辦地朝林玉道:“郡主殿下,你吩咐下官的事已經做完了,下官先告辭了。”
說罷,他便一絲留戀也沒有,徑直朝門口而去。
林玉見他冷漠模樣,戌時之事便重現腦中。
當她含笑說出那句話後,奚竹終於放開她,隻是目光看起來失望至極,像是所有希望都被掐滅掉了般,對她再無話可說。
他退後幾步,欲走之際卻又頓住,停留幾秒後朝她說道:“東陽綁樓姨的手法,是軍中才會用的龜甲縛。”
可東陽分明是獵戶之子。
林玉瞬間就懂了他的意思,於是二人假意商議刺殺之事,為的是引蛇出洞。
現下,這條隱藏在她身邊的毒蛇,終於顯露。
東陽一見此結就明白了,臉色瞬間變得灰暗,如同被抽出力氣般癱倒在地。
林玉心中已有成算,但依舊問道:“你是定安帝的人?”
東陽沒有解釋,等同於預設。
林玉長歎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他。但令她沒想到的是,東陽在短暫的沉默後,忽然變得激動。
“郡主,我的確是要去告訴聖上,但你要相信我絕無害你之意。我不知道你為何堅信,是聖上害了你的至親,甚至還有殺你之意,但這怎麼可能啊?我雖不明真相,但自你入京第一日,我就被聖上派到你身邊保護你了啊!”
他麵紅耳赤,急切地說了很多話,隻為讓林玉相信他。隻可惜手腳不能動彈,不然恐怕手舞足蹈都不在話下。
林玉一聽,心中如有一道驚雷劃過,“你是說,從最開始你就被安插在我身邊了?!”
東陽道:“是啊。我本是禁軍一員,偶得聖上賞識,將我派遣到你身邊,以便護你安危。聖上說不管如何都要保護好你,聽你號令,我雖不知為何,但一直秉承此令,從未懈怠。
但還有一令,是任何情況下都得隱瞞身份。因此,我得知你錯怪聖上之後,縱使心急如焚,但也不敢私自行事,隻好去宮中通風報信。”
東陽向來寡言,一次說這麼多話已然少見。畢竟已在林玉身旁待了許久,東陽知道林玉並非惡人,冒著違抗皇命的罪名,他也要將一切說出,解除這個誤會。
而林玉看著他著急的麵容,心中打鼓:她本以為東陽是後來被收買的,卻從未想過,從頭到尾他都是皇帝的人。
她雖信了七七八八,但以防萬一,還是沒有解開東陽身上的禁錮,將他囚於郡主府中。
次日,林玉以郡主之名,秘密約見了禁軍首領,借著關心定安帝安全的名義,偷偷打聽了禁軍中是否有“東陽”這個人。
不出所料,那領頭的喝了幾壺酒,目光遊離,朦朦朧朧說道:“是有這個人,不過早些時候衝犯了皇上,如今已不在軍營中了。”
林玉佯裝鎮定地道了謝離開,腳步漂浮,看似在走,神思卻早已遊離出體了。
之前,她一直認為定安帝是在她去桐遙之後才知她身世的,故在寧城痛下殺手。然而東陽的出現,全然推翻了這個假設。
定安帝一早便知曉,她是先太子之女。
倘若他執意殺她,她第一日就該死得不明不白了,更不該有以後的諸多事宜。
一切推翻,不,至少她知道的不完全對。
冬日的豔陽照得人發冷,林玉心底生出惡寒,原來從第一日起,她便在彆人眼皮底下了。身後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前方是生死未卜的迷霧,她腦裡一團漿糊,漫無目的地行走,不知該往何處。
“林玉!”
突然,手腕處傳來溫熱的包裹感,林玉低頭望去,隻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正牢牢抓住自己的右手。力度之強,可比盤古開天,林玉甚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雙青筋暴起的手掌關節處,粗糙的摩挲感。
這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這一刻,就如從前的很多次那樣,他再一次握緊了自己的手。多想能繼續下去……
親密的接觸感讓她沉迷,同樣也讓她回到現實——原來前麵是一根立柱。
林玉輕笑了下,看著奚竹著急忙慌的麵色,道:“放心,在報仇雪恨前,我不會先行而去的。”
話音落下的同時,她的左手覆在奚竹的右手上,已慢慢將其推開了。
奚竹的神色也在一瞬間變為平靜,那些擔心的質問聲被咽入肚內,去哪?他沒問。
他隻是與她相隔一段距離,點頭道:“是下官僭越了。”
冷風吹過,兩人相對而立,默契地沒有看對方。
那些說出口的狠話並未消散,變成了一堵無形的牆——世間最難破壞的高牆。
短暫地迷茫過後,林玉重振旗鼓,眼瞧著還有四日就至大婚,時間緊迫不言而喻。不管如何,總要先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先為避免旁人看出端倪,她並未同他人多言,隻私底下尋找銜月,欲從其驗證“真相”。甚至同嚴行也隻是旁敲側擊——十日前他並不在京城。
此後,她就沒再追查了。而今,她馬不停蹄,迅速前往大理寺。
數月未來,大理寺的海棠早落儘了,剩下光禿禿的枝條。林玉站在荒木下,擡頭望去,心底一片孤寂。
這海棠,不正如她一般?初來之時,何其意氣風發,那時,她心比天高,以為隻要不放棄,就一定能查出真凶,找到兄長。如今,她才發覺,原來此如蚍蜉撼樹,哪怕她用儘全力,也不過在彆人的棋局當中。
“見過郡主,嚴大人這幾日都未上值。”
來人卻是溫衡。
許多日不見,他官升數級,人還是以前那樣,一襲瑩白廣玉蘭束腰長袍,端端正正的性子。
林玉笑了笑,“溫兄,何必如此見外?眼下隻你我二人,念在同年科考的份上,可否告訴我,嚴大人他——去了哪裡?”
溫衡連稱不敢,“郡主折煞臣了。”想到林玉曾在大理寺供職,與嚴行或有師生情義,眸光微動,往前走了幾步,小聲言道:“冬寒洶洶,嚴大人生了病,這幾日都在家中休養。彆的我也不知了。”
林玉道謝,看著他清風峻節的樣子,心底有了另一番計較。
兩人在此說話,落在另一人眼裡,卻變了意味。
孟源扒著窗,眼睛瞪得巨大,見兩人說著說著話,那溫衡居然還走近了幾步,不由激動地嚷嚷:“他怎麼還走近了!兩人離得這麼近!哥,你還不去嗎!”
奚竹淡淡地瞟了一眼,喝了口茶水,“去做甚?”
孟源見他不急不忙的樣子,真是恨鐵不成鋼,“溫大人青年才俊,不僅才高八鬥,家世亦是高門望族,家底嘛,應該也是不愁吃穿,萬一郡主看上他了怎麼辦?哥你就不能有點緊迫感?眼瞧著就要大婚了,怎麼還在大理寺待著呢?要我說,哥你真該回去檢查一下婚儀細節,多睡會覺,多捯飭捯飭自己也行啊!總比一個人在這裡坐著強吧?”
他說了這麼些話,口乾舌燥,拿起桌上的茶壺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咕嚕幾口喝下後,差一點吐出來,“這水怎麼是涼的啊?!”
奚竹轉動手中的茶杯,自嘲般地一笑,“都是賜婚了,還能有什麼變化的餘地?”
“說來也是。”
孟源似乎被說服了,沒再提此事,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不對啊,林兄都是郡主了,再多一個夫君也不是什麼大事啊!”
奚竹重重放下杯盞,“往後你不許再去萬意樓!”
“彆啊!”孟源哭嚎道:“我錯了!林兄不會看上他的!”
不顧他的鬼哭狼嚎,奚竹把茶壺裡的水都倒了出來,一口喝儘後,冷冷地走了出去。
屋外,說完話後,溫衡已先一步告退了。林玉獨自一人,仰頭最後再看了一眼連葉子都沒有的枯樹,便準備前往嚴府了。
奚竹卻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兀的出現在麵前。
他眉目冷冽,道:“溫衡可不像我,是什麼簡單的人,你彆妄想再算計他,否則得不償失。”
林玉不知他什麼時候在這裡的,又看見了多少,但這不重要。她點頭,亦冷聲回:“他的確不如你,這般好騙。”
奚竹眉頭一皺,拂袖而去:“郡主機關算儘,可彆栽到他身上!”
他來了,又走了。
林玉張開藏在袖中的手,拿出來一看,慘白的手掌上赫然四個紅印。紋路清晰,如同樹枝上開出的花,豔麗而傷人。
她譏諷地笑了一下,隨後甩開袖,腳步堅定地往外走去。
在她之後,奚竹停在廊道拐角,側出半個身子,朝大門的地方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