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12章
春色宜人,中庭的海棠花已競相綻放,紅花與白花交相映照,株株不同。花朵在枝頭怒放,惹人喜愛。
這日,林玉正在看月琴寄來的信。
蘇州距上京遙遠,一封信要一月有餘才能送到。已是四月初,二月的信才送到,那時春闈尚未開始,陳舊信紙泛著些許昏黃,許是曾經哥哥和她練字用過的舊紙。
月琴從小在山上居住,父母均不識字,但那老和尚有時會教她一些,後來林裕也會教她寫字。因此她是會寫一些字的。
林玉看向那雖生疏但極為認真的書信。
“小玉,春寒料峭,不知上京現氣候如何?千萬注意身體,我不在身邊,記得增添衣物。猜想你即將要會試了,不要過度勞累,儘力便好,萬事總會有辦法的。我在家很好,病也好了許多,不必擔心。待痊癒後,我將去往上京尋你。望自珍重。”
一字一句都彰顯著寫信之人的關切。林玉心中湧過一股熱流,連日的疲憊也被撫平。
當時林玉上京,月琴因病不便走動。這病不是什麼重症,隻不過得靜心休養,而上京路途遙遠,實在勞累。
林玉便留下銀錢,拜托鄰居張嬸照顧。張嬸是個豪爽熱心腸的人,當即答應林玉,讓她安安心心地去趕考,這邊有她照料。
林玉打心底裡感激張嬸。
今年的殿試來得極早,春闈過後馬上就舉行了。當日從金鑾殿出來至居所後,林玉便寫了信告知,再拜托回鄉的商人帶回去。
手指撫過信紙,林玉想,舅母現在應當已收到了這個好訊息。
此刻,幾百裡外的蘇州,林木蔥鬱,滿眼青綠。南方的夏來得比北地早得多,如今雖還未入夏,陽光已曬得人眯眼睛了。
在一所木屋中,月琴正看林玉寄來的信,與信一同來的銀兩被擱在一旁。
信上簡言幾句道明她一切安好,殿試上還被點為狀元,實在順利得不可思議。其餘長篇便是詢問關心舅母的病情近況。
月琴眼含笑意,彎唇正想笑,喉中卻突然襲來一陣刺痛,不受控製地咳了起來。
“咳咳——”
聲音短促不斷,直像要把肺都咳出來,聽得人心中直發緊。
張嬸端著杯熱水急匆匆地進來,眼中飽含憂心:“月妹子,怎麼又咳起來了?來喝口水順一下,你這病老不見好,如今竟還有越來越不好的趨勢了。這郎中怎麼開的方子?!要不然寫信讓小玉回來吧?”
其實也不能怪郎中,實在是心病還需心藥醫。經曆朝夕相對的相處,她早已把林玉一家當作親人。驟逢變故,內心悲痛難耐,悲氣上至腦中,整日整日地睡不著。
這睡不好,人精氣神就下去了,病總也不好。
月琴不間斷地咳了一會後,終於停下來。
她接下張嬸遞來的水,抿了一口,無力地搖頭道:“無事,我是太過欣喜了。不能讓小玉回來,她好不容易纔入京,絕不能因我而耽擱。”
“唉。”
張嬸看著她愈發蒼白但堅決的臉,也不好再行勸說。
這裡憂心忡忡,而相隔幾千裡的京城中的林玉全然不知。
她看完信後便如往常般處理起公文。
“好訊息,天大的好訊息!想不想聽?獨家訊息,保管新鮮出爐。我剛從嚴大人那裡聽來的。”
孟源右手食指上頂著一隻玄鳳就衝了進來,眉飛色舞。
鸚鵡圓頭圓腦,毛羽順滑,羽冠聳立,此刻正挺著脖子驕傲地站在手指上,煞是可愛。
林玉沒理會孟源,用手逗了逗鸚鵡:“飯飯好像長大了些。”
“那當然,也不看看誰喂的!”孟源驕傲滿滿。
林玉無言,分明是她每日勤勤懇懇喂養。孟源每日來得那麼遲,等他來大理寺飯飯都餓暈了……
“不對,林兄你都不好奇是什麼好事嗎?我哥今日不在,你可是第二個……”
孟源想了想,左手伸出三個手指:“不,還有嚴大人,你是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
林玉悠悠道:“那我還真是幸運。”
孟源不再賣關子,直言道:“其實這萬眾矚目的事便是,大理寺預備在今日散值後搞一個宴席,爭取每一個人都去!”
他擠眉弄眼:“由上麵掏錢,在萬意樓,好酒好菜。怎麼樣,這個訊息夠好吧?”
萬意樓為京城中有名的酒樓,其菜品豐盛、價格高昂,是眾多達官顯貴都喜愛之地。倒沒想到大理寺居然選了這個地方,可算是大出血了。
林玉欣然想:反正出錢跟她沒關係,她隻負責帶張嘴去就行了。
“也不知我哥為何不在,”孟源獨自惋惜,“不,我得去找他。好不容易有個大便宜,不能不占。”
說罷他便一溜煙跑了。
散值過後,眾大理寺官員一同前往萬意樓。
樓內香氣四溢,小廝動作迅速,須臾間已將菜肴盛上。雲紋圓桌上水陸畢陳,香氣四溢,一眼看去全為佳肴仙釀,令人胃中饞蟲急出。
菜香飄入鼻中,林玉偷偷嚥下口水,這琳琅滿目的佳肴擺在眼前,她簡直都要忍不住動箸。
偏偏上峰還在發表講話,真如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林玉作為新寺正來大理寺已一月有餘,想必對大理寺有不少想法,不如說上幾句?”
嚴行慈眉善目,眼中充滿鼓勵意味。
一時間,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看去。
林玉突然被點名,窘迫地乾笑了幾聲:“承蒙各位關照,我來大理寺這些時日感覺很好。大理寺辦案認真,同僚沆瀣一氣……”
她從肚中搜刮出幾百字讚揚大理寺的話,見到嚴行頻頻滿意點頭後,才終結這場尷尬的講話。
“今後我必更加勤勉,不負各位大人期望!”
“好!”孟源首先鼓掌,“說得好!”
接著眾人紛紛叫好。
在劈裡啪啦的掌聲中,一旁的奚竹湊近林玉,微微俯身笑道:“林大人可真會說話啊。”
林玉低聲回道:“不及奚大人。”
片刻後,在嚴行的示意下,眾人終於開始用餐。
林玉吃得最歡,通花軟牛腸、三鮮筍炒鵪子、江米釀鴨子……一口口下去,美味得隻教人飄飄欲仙。
在她右手邊的“三口青”,據說是萬意樓的招牌美酒,初嘗並不似平常的酒辛辣,反而有種甜甜的竹葉清香。配上菜肴,她不知不覺喝了許多。
真是來對了。
林玉摸著圓鼓鼓的肚子暗想:可惜不好意思打包帶走,不然非得帶回去讓東陽和蘭生也品嘗一二。
她擡起頭,從眼睛的縫隙中環視周圍景象:嚴行還在暢談,有人舉杯暢飲,有人埋頭吃菜,還有……怎麼越來越模糊了?
眼前突然變黑,林玉再不能抑製沉重的眼皮,一頭栽了下去。
“咚”的一聲,驚得嚴行扭頭,卻見林玉醉酒睡了過去。
再看這一大桌子,東倒西歪的,說胡話的,睡覺的,狂吃的……應有儘有,比唱戲還熱鬨。
“彆吃了彆吃了,回去了。”嚴行喝住還在吃的人。
而後,他安排堂上清醒的人送其餘人回府,不過到林玉這裡卻犯了難。
她剛來不久,還不知道她住哪兒呢。
這時,孟源突然清醒:“我知道!奚竹哥知道林兄住哪,那日下值後我看到他送過林兄回府!”說完後又趴在桌子上了。
嚴行發令:“那小奚你送林玉回去,務必要把人平平安安帶回家。”
白日裡好天氣,夜晚月色更甚,清輝灑滿,照得街道上好似白晝。
夜色中,奚竹虛虛扶著林玉在路上前行。
本來二人最初是拉開一段距離的,但林玉自方纔被喊醒後,便沒有骨頭似地直接靠著他走。
奚竹想讓她清醒過來自己走,可這人醉醺醺的,眼睛半眯,看起來不像是能恢複常態的模樣。
罷了,明日得讓她給謝禮。不過,她身體怎麼如此軟?簡直不像個男子。
奚竹皺眉,肯定是這小子營養不良。他有丁點絕望,難道是現在太晚了?街上怎麼連個馬車也沒有?
奚竹隻能認命,就這般朝林玉家裡走去。
前兩日下值後,他偶然看到她捂著肚子,一步一步挪動步子回家,心中不禁詫異:都到這地步了也不願意叫個馬車嗎?
看她實在痛苦,他便動了惻隱之心,準備幫忙叫馬車。可不想林玉居然拒絕了。
之後,他本想不管這事一走了之,但畢竟是相處過一段時日的同僚,萬一路上暈倒怎麼辦?那雜事不就會全部堆到他頭上了?
他幻想了一下,那場景太可怕。終究沒忍下心,遠遠跟在她後麵把人送回去了。
但卻不知竟被孟源瞧見了,於是便有了眼下景象:林玉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眼神也重歸清明,正在身側專注地盯著他。
奚竹鬆了口氣,太好了,終於醒了。
他晃動右臂欲放鬆一下,雖然林玉不重,但手臂被壓了這麼久也些許麻木。
這一段路不似前方熱鬨,更近城郊,人跡罕至。此刻四下無聲,連野貓都不想多叫喚。隻偶爾有晚風吹過樹枝,間或發出細細的“沙沙”聲。
林玉呆呆的,遲疑道:“哥哥。”
嗯?就讓她靠著走了一段路,大可不必就此結拜了吧?
奚竹回望過去,恰看到她淺棕色的瞳孔,有點像琥珀,明亮得嚇人。
因這對視,林玉以為得到了肯定,伸出雙臂拉他的手腕,搖搖晃晃委屈道:“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
她睜開眼時發現身邊有一男子,朦朧中,越看此人越像林昭,便將滿心委屈皆訴出口。
她全然未注意到那人神色的變化,隻一味難過:哥哥怎麼能丟下她這麼久!
奚竹麵色龜裂,一字一頓:“我不是你兄長。”
顯然,林玉已全身心陷入自己的思維,大度道:“雖然讓我很生氣,不過沒關係,我原諒你了。”
隨後,她雙臂張開,往前撞去,想抱一下失而複得的兄長。
可“兄長”連忙閃開了她,大聲喝道:“站好!”
她不明所以,但還是按照“兄長”的話站好。不僅如此,還將手臂緊貼身體兩側,腰背挺直,雙腿並攏,頭正頸直,活脫脫一個小兵形象。
隻是小兵眼神困惑:“怎麼了哥哥?小玉想你了,難道你不想抱抱小玉嗎?”
”咳咳——”奚竹被這話嗆了幾聲,倒是想不到,林狀元還有此番撒嬌模樣。
隨即他一本正經道:“小玉,你還未沐浴,一切等回家後再說。”
其實林玉喝酒後未曾嘔吐,也沒有什麼氣味,甚至因“竹葉青”,身上還添了一分竹葉清香之氣。不過……既都叫他哥哥了,他胡謅兩句應當也沒什麼大事。
見此人極聽“兄長”的話,他便開口:“好好走路。”
“好的!”林玉大聲道。隨後轉身,手臂挺直,腿亦擡起,二者配合往前,英姿颯爽。
“噗嗤。”
雖然動作認真,但是……她同手同腳了。
奚竹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才堪堪止住。
林玉平日一本正經,怎麼,除了商賈還有個將軍的夢想嗎?留在大理寺可真是屈才了。
偏林玉渾然不覺,隻認真問他:“小玉走得好嗎?”
奚住本想再逗她一下,誰知這人走了幾步後,再次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他隻好連忙去撈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