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11章
兩日後,天氣愈發炎熱起來。
霞光閣位於京中最繁華的地帶,四周酒樓矗立,西麵有一條街專門販賣各式各樣的小吃,小販叫賣聲與食物香氣交融。
如今快入夏,晌午時分都能看到一兩個婦人邊搖著蒲扇邊賣些冰爽小甜水兒了。
林玉去買了兩杯紫蘇飲。
大娘很是實誠,連舀了好幾大勺:“公子,這些可夠?不夠我再來一勺!”
林玉連忙說夠了夠了,再倒就要溢位來了。
此刻,這帶有柑橘清新氣味的粉紅小水兒便在竹筒中搖搖晃晃,指不定什麼時候躍出杯口。
她小心地往前走,遠遠就看見奚竹已在門口處等著了。一襲青綠色錦袍配上俊朗麵容,賞心悅目。
林玉笑眯眯道:“喏,我請你的紫蘇飲!不用謝。”
奚竹接過竹筒,看向她。
今日她穿了一身月白常服,頭發並未全束上去,而是紮了一個高馬尾,與平日裡端正模樣略有不同,更多了一分隨意。
這是為了見傳說中的美貌老闆還特意把自己拾掇了一番?奚竹心中懷疑,難不成他猜錯了?並沒有什麼秘密,買布隻是為美人豪擲千金。
他懷著這樣的念頭,往霞光閣走去。
而林玉並不知道她已被奚竹打上了一個“好色”的標簽。
她仰頭喝下一大口紫蘇飲,隻覺清爽之氣從喉部直衝上腦,全身都像置身於陰涼森林中般舒服。
她咂咂舌,又品出一絲甘甜來,而後擡腳追上奚竹,狀似無意地開口:“你可記得我們上次買的宜春錦?聽說這是他們獨家技藝製作而成?你知道這原理是什麼嗎?”
奚竹搖頭:“不知。”
“我也不知。實不相瞞,我待會打算問一下這傳說中的東家。”
林玉悄聲:“其實吧,我兄長對這些化工技藝尤為感興趣。待我回頭寫信回家,把京中這些神奇之事都跟他好好說道說道,他必欣喜。“
這是她思考良久纔想出來的藉口。若問東家,奚竹必會生疑,倒不如她先把“原因”擺在明麵上,如此也便杜絕他的疑心。
“你還有個兄長?”
“是。他在江南老家。”
兩人進入霞光閣,一說是大理寺的人,就被小廝帶往頂層。
“兩位大人在此稍作等候,東家馬上就來。”小廝說完話便退出去。
林玉暗暗打量著這屋。
牆邊為木質鏤空雕花小板,正中放一長長的紫檀案幾,上麵零散放著幾本書,像是賬本。其中一本像是剛被翻閱過未合上,就這麼大剌剌的放在這裡,也不怕彆人竊走。
稍遠些有一靈芝紋小圓桌,方凳雜亂地擺在旁處,偏一套白玉瓷茶具整整齊齊放在桌上。
也不知這和奚竹那套琉璃盞誰更貴些?林玉胡思亂想。
屋內飄來一股若有若無的熏香氣味,令人心曠神怡。
“你怎麼不坐?”奚竹已自顧自地找凳子坐下了。
林玉見他隨意得如在家中,不由一驚,苦口婆心:“你不要隨便動彆人的東西。得給人家留個好印象,說不定公服還能便宜點。”
奚竹無奈:“你是掉錢眼裡了嗎?為大理寺省的錢又落不到你身上。”
林玉沒再管他,視線往裡一瞥,便見到深處有一個黃花梨木雕花屏風。因顏色與牆壁內相近,方纔一眼望去都沒能發現。
這時,外麵有人進來。
“兩位大人久等了。”
女子聲音婉轉柔情,言語中帶著嬌笑,分明說的話極為普通,卻如在唱戲般清揚動聽。
林玉轉過身望向門口。
隻見那人身穿一件翡翠煙羅綺雲裙,頭發挽成墮馬髻樣式,其上隻簡單插上一竹青鏤空蝶形小簪。簡簡單單的裝束,卻似清風拂麵,讓人目不轉睛。
再看杏眼含情,未施粉黛便已光彩照人,步履婀娜,一步一步像要踩到人的心腔中去。
以林玉的眼光來看,這絕對是一個雪膚花貌、不可多得的美人。
“怎麼?小公子,看呆了?”美人走到她麵前,揮了揮手,嘴角含笑地問她。
林玉笑道:“我從未見過姐姐這般花容月色之人。”
此話一出,奚竹目瞪口呆。眼前這個油嘴滑舌的人是誰?端正自持呢?方纔那一段路上她被人換魂了?
可沒人理會他的愕然。
美人掩麵一笑:“這孩子真會說話。叫什麼姐姐,我的年齡可比你們大上一輪了。我是霞光閣的東家,叫我銜月便好。”
“銜月姐姐,你的年紀根本看不出來,簡直就和我們一般大小。”林玉連忙解釋,還不忘回頭揚了揚下巴,示意奚竹,“是吧?”
奇怪,他毫無被驚豔到的神色。許是京城少爺見過更多美人,她沒多想。
奚竹敷衍附和:“是是是。”
銜月搖了搖頭,語氣頗為無奈:“嘴巴真甜。”麵上卻很高興。
“銜月姐姐,我二人是大理寺派來交接衙役公服的,這次夏衣共需增添一百三十二件,”
林玉遞去幾張紙:“我已按照尺寸將對應件數寫於其上。”
她沒有忘記正事,再看奚竹一副甩手掌櫃的樣子,自顧自地坐在一旁,連步子都不肯挪動一步。
銜月接過仔細看過,發現各尺寸數目列得清清楚楚,不由對這年輕少年生出幾分好感來。
林玉繼續道:“下麵幾張是弟兄們反映出的一些問題與需要改動的地方……”
窗外日光明媚,絲絲暖陽沁入屋內。茶水翻湧,林玉與銜月就細節處的改動仔細探討了好些時間。待停下來時,茶水已經涼透。
說了許久,林玉隻覺口乾舌燥,端起冷水一飲而儘。奚竹在一旁無所事事,借著陽光打起盹來。
銜月交談中覺得林玉不僅會說話,對待工作亦是細致認真,替她免去許多麻煩。
見到林玉急匆匆的動作她不禁失笑,吩咐小廝送兩杯茶上來:“小公子可得賞個臉,喝上一杯茶再離開。”
林玉點頭稱好。
銜月此舉,正和她意。倘若她不留人,自己也是要再主動討一杯的。
“我曾在這霞光閣買過一匹布,名喚‘宜春錦’。小廝說是經霞光閣特殊工藝所製,當時我便很好奇是何技藝。不過無緣得知,如今有幸見到這背後東家,不知銜月姐姐能否滿足一二?回頭我也好跟我兄長吹噓一下。”
林玉求知若渴,彷彿當真對這高超技藝極為好奇。
銜月臉色未變,語氣柔和堅定:“公子說笑了。這沒甚特殊的,不過是祖上傳下來的一些法子罷了。但祖上有令,不得告訴他人。祖命不可違,還望公子原諒我無法言說。”
“啊,”林玉有些沮喪,片刻又問,“那姐姐能不能告訴我,這霞光閣的布料是從何處所來?我看這幾層好像都是賣東西的,並無地方可供製作。”
她撓頭,不好意思道:“銜月姐姐莫要嫌我煩,我就是第一次見,有點好奇。”
林玉一早便猜到銜月並不會告知她麵料秘密,這畢竟是人家安身立命的東西。
而問出那個問題的真正目的,則是為之後發問做準備。加之她方纔多次言語討好銜月,真心假意兩相結合,銜月不會再拒絕。
果不其然,銜月輕笑兩聲:“你這孩子,怎麼犯傻了呢?當然不可能在此處,若在閣中,哪能擺得下?布料自然是從其他地方製作好後再送過來。”
“至於是從何處?”銜月伸出手指覆於唇上,“這不能告訴公子哦。”
林玉心中肅然,本想繼續求問,但一看奚竹不知何時已醒來,生怕追問露陷,隻得轉變話題:“曾經在老家時,我見到有些店家會記載何人買了何布。那如霞光閣這樣的大商戶,也會如此嗎?”
銜月搖頭:“數目太多,如你們大理寺這樣的大單會記下,其他零散的倒不會。人太多了,有的時候忙都忙不過來。”
“原是如此。我之前買過宜春錦,對其很是喜愛。奈何囊中羞澀,實在不能多買,敢問閣中是否有更加便宜的?就如同樣工藝製出,原始布料卻為麻布的貨品?可有人大批訂過?”
誰知銜月像從來沒聽說過一樣:“這樣的布料,我倒不曾聽過,閣中也從未有過公子所說。”
沒有?怎會如此?
林玉心底劃過一分不可思議,但此刻卻不容她細想。
她飛快揭過:“那看來我得好生奮鬥,爭取來日再來買上幾匹。前幾日那小廝可是說賣得極快呢。”
“今日天熱了起來,這布料確實是流水般賣了出去,夥計們都快忙不過來了。不過,小林大人你若想要,大可同我說。”銜月朝她拋了個媚眼兒。
“那是自然。”
林玉又道:“說來,銜月姐姐是如何想到開此店的?一個女子打理偌大產業,很是不易吧?”
剛巧,新泡好的茶也至桌上。
銜月目光悠長,說起了一個久遠的故事。
紀昌二十五年的春日,銜月十七歲。
雖已及笄,但她本人並不著急婚嫁之事,家中人也隻是笑嗬嗬地摸著她的頭說:“不急,遇到阿月喜歡的人再說。”
聽說縣上新來了個年輕縣令,是登科進士,仙人之姿。一時間引得縣裡眾多女子明裡暗裡去打聽,紛紛想看這人樣貌如何。
銜月也去了,不過是跟弟弟打賭:“我纔不相信呢,怎會有這麼好的事全占到一個人身上了?必是謠言。”
不過天公不作美,先前還是晴日當空,轉眼間居然就下起了雨,不大不小,卻把銜月困在了縣衙的屋簷下。
真是倒黴,她心疼地看著被泥濘打濕的羅裙,傳說中的進士沒瞧見,銀錢也沒帶,自己倒是被困到此處了。
這裡距家裡的布坊有些距離,她打算再等上一炷香,要是那傻小子弟弟還不來,她就冒雨跑回去。
一炷香後,雨勢絲毫沒有轉小,銜月心一橫便打算衝進雨中。
這時,一個男子撐傘來到她麵前:“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大晟民風開放,她倒是不在意彆人會傳出什麼閒言碎語,隻覺得這人真是清秀出塵,俊逸非凡。
想必那縣令定是比不上他的。
後來經多方打聽,竟發現他就是那新來的縣令,銜月很驚訝,對他的看法也變了。
雖然比不上仙人,但也算得上是個好人。
借著道謝之名,銜月常去找他,後又發覺此人不止善良,行事亦很溫柔。最重要的是,他對其他女子都是冷冷淡淡的,隻有對她不同。
一來二去,兩人便暗生情愫。
“你願意成為我的娘子嗎?”
那天,年輕的進士手持一個以銀蓮花編成的手環,眼睛都不敢看她,低頭羞澀地問出這句話。
銀蓮花潔白如雪,素雅美麗。
“我願意。”銜月笑得開懷,主動將手腕放進花環中。
縣令父母早逝,因此長輩隻有銜月這邊的親人,婚事便很快定下。
從此,兩人過上琴瑟和鳴的日子。
後來,縣令政績斐然,被調往京城,帶上全家人的叮囑進京,銜月自然也跟著一起去。
來到此後,她不甘心隻做一朵後宅中的菟絲花,憑借家中獨技和自身努力,在寸土寸金的城中開了一家店——便是這霞光閣。
隨著時間的推進,霞光閣也愈發有名,最終便演化成如今這般名聲大振的模樣。
一語言畢,林玉像是聽了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美妙得就跟那話本裡演的一模一樣。她過於專注,就連案上的茶都沒喝幾口。
“那不知你夫君是哪位?”林玉好奇。
奚竹麵色亦有些驚訝。
銜月遺憾:“早幾年病故了,家裡人也不在了。”
“啊……”林玉打了打自己的嘴,小心安慰,“對不起啊,銜月姐姐,我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
銜月倒不甚在意,無所謂地笑笑:“無事,都過去這麼久了,我早已看開。瞧我,說好講開店的事,怎麼東扯西扯到那裡去了。”
她臉上劃過一分悵然:“不過我確實太久沒說這個故事了。”
林玉連忙擺手:“多謝銜月姐姐,能跟我們說這些。”
回去的路上,她感概萬千:“真是沒想到,霞光閣背後還有這麼個故事。”
“你為何對霞光閣的事如此感興趣?”奚竹問出了一個意料之中的問題。
林玉壓低聲音:“其實是因為我有一個當商賈的夢想。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大理寺其他人,尤其是嚴大人。”
奚竹難得沒有趁此打趣她,而是一臉若有所思。
夜晚,月亮代替太陽爬上天邊。月光清淺,照得小青石板路發出潤白色光。
林玉孤身一人,沿月色東踱一步西走一步。此刻她卸下一切防備,彷彿回到了曾經無憂無慮的時候。
至院外,她推門而入。
木門發出沉悶“嘎吱”聲,有人聽見聲音便放下手中東西迎接:“公子,你回來啦。”
是蘭生。
此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流湧入心中,她竟再次感受到了有人等待的溫暖。
借著月色,她看見院中桌上有一未繡完的布帛,想必又是蘭生為了節約油燈纔在院中繡的。
在她再三勸說甚至嗬斥下,蘭生終於歇了那條在養病期間出去幫工的心思,但始終不肯閒著。
她女工好,平日除了能縫補她與東陽的衣物外,還可做些繡活掙外快。
“怎麼不用油燈?”
蘭生笑著開口,語氣輕快:“今日月色很亮,院中還涼快,我就想著沒必要點油燈。”
經過幾日的調養,她精神好了許多,洗淨後也是個清秀姑娘,隻是過分瘦弱。
林玉點頭,環顧四周:“東陽呢?我找他有事。”
“東陽大哥應在沐浴吧——他今日去碼頭幫工,天氣炎熱出了不少汗,也纔回來不久。”
蘭生赧然,這一家子就她日日在家中休息,不用出門曬太陽。
“好。”
兩人一同在院中賞月等人。
一會兒後,東陽出來了。林玉便道:“東陽,你這幾日盯緊了霞光閣,去探探他們的布料究竟是從何而來。”
今日雖說沒有探到具體工藝,但得知布料是從他地運來,便是一個突破點。
加之銜月無意提到天氣炎熱,衣服賣得很快,這幾日估摸又要進新的布料了,是個不錯的機會。
這些日子,她觀察過東陽、蘭生。二人平日幫忙賺錢,除此外再沒有與旁人接觸,尚且可供信賴,便將此差事交給他。
“對了,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