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16章
日頭剛升起來。
樹綠草青,燕語鶯啼。
“聽說了嗎,大理寺今日審案。”
古往今來,人們對八卦的熱情都不曾消退。城裡的老百姓甫一聽說大理寺今日預備審案子,一個兩個都結隊看熱鬨去了。
天氣熱得人不想做工,但若要論起瞧熱鬨,卻是可以讓人暫時忽略掉熱氣的。
大理寺前廳內人頭攢動,擠滿了圍觀百姓。林玉著官服戴官帽,正坐堂前,斜後方有一衙役走上前來,微不可察地對她點了點頭。
“傳金氏上堂——“
眾人隻見堂上帶來一個中年婦人,掃帚眉,三角眼,穿一身綾羅綢緞,奈何膀大腰圓,撐得邊邊角角沒有一絲縫隙。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認了出來:“那不是柳姿樓的老鴇嗎?”
或許是今日沒了臉上厚厚的脂粉掩飾,那眼睛裡的精光明明白白地暴露出來,顯得麵相有些凶狠,與平日春風得意的模樣大相徑庭。
金二梅今日一大早還未睡醒就被官兵強行帶走,哪還有時間梳洗。被人架到前廳,她隻覺得內心惶恐,趕忙跪在地上對堂上高官道:“大人,不知民婦是犯了什麼罪?”
“柳姿樓裡的沙棠,是否於一月前失蹤?”
乍聽此名字,金二梅神情意外,搓著手答:“是,我自小把她養大,可這小賤蹄子……”
林玉冷冷打斷她:“金氏,此為公堂,注意措辭。”
“是,大人。”金二梅繼續道,“可誰知沙棠居然卷錢跑了,連我的銀錢都被捲走不少!”
堂下傳來小聲議論的聲音,林玉略過交頭接耳的人群,嚴聲嗬斥:“滿嘴胡話!金氏,你還在說謊。”
“傳證人楊大。”
林玉昨夜忙活了一晚上,今日一大早便讓人去把金氏給帶過來。老鴇狡猾,必會閉口不言,既能用銀子賄賂衙役,難免不會做出什麼其他事來。是以她直接堂前問審,免得出其他亂子。
不多時,顫顫巍巍的楊大被帶上來。
林玉問金二梅:“你可知他是誰?”
金二梅仔細看過,隻覺麵目中透一種熟悉之感,似在何處見過,但苦苦思考依舊記不起來:“瞧著有些眼熟,但民婦實在是想不起來。”
“你當然不知,他是沙棠的親生父親。”林玉示意楊大,“你來說。”
“是,大人。小女楊花十五年前被拐走,我苦苦追尋,終於在上京發現蹤跡。”他言辭淒厲,轉向金二梅,“你可還記得是誰為沙棠贖的身?”
金二梅驚詫:“難道是你?”又轉而否認,“不對,那日分明是個年輕公子。”
楊大苦笑:“我怕你看我一個老頭不願放人,便托了一公子替我。我唯恐出什麼意外,一直站在後麵。”
聽聞此話,金二梅再看他,才從那張蒼老的臉上想起來。
那日一個年輕公子為沙棠贖身,她本是不太願的。因沙棠在這很多年了,歌唱得好聽,賺的錢自然也多。不過那公子出手委實大方,她猶豫之下還是應了。當時那公子後麵跟著一老仆,她瞥了一眼也未作多想。
沒成想居然是沙棠的父親。
居然是沙棠的父親!
金二梅心跳漏跳一拍。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林玉直接發問:“金氏,據你所說,沙棠卷錢跑了。可是你現在告訴本官,是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讓她拋下失散多年的父親獨自離開?”
金二梅臉色大變,不過依舊不鬆口:“大人,他說是沙棠的父親,有證據嗎?沙棠來柳姿樓也有十四年了,難道是個人都能隨便說嗎?”
**裸的狡辯。
堂下老翁立馬自懷中掏出一個平安鎖,言辭激烈:“這是我當初為阿花親手打製的!但由於粗心,不小心把上麵的”福”字刻錯了,多刻上了一點。因囊中羞澀沒有再多打一個,便委屈阿花戴這個刻錯之鎖。當年柺子把人帶走,這藏於脖間的平安鎖可是一同帶走了!”
他悲鳴發問:“這麼多年,難道你就沒見到過嗎?!”
那個刻錯了的“福”字就這樣顯示在眾人麵前,人群中突然衝上一個書生,大喊:“我作證!我曾經聽過沙棠唱歌,那時她身上就有這鎖。”
此人言之鑿鑿,引得眾人皆信,對金二梅指指點點。
但金二梅嘴硬:“官老爺,那我也不知沙棠為何要走啊?或許就是她自己想走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要走吧?”
林玉不顧她的狡辯,厲聲道:“金氏,你究竟把沙棠帶去何處了?”
“帶證人趙武上堂。”
衙役又押來一人,還未等林玉開口,他就自顧自一股腦兒說了:“大人,那日老鴇叫我們上去,我本就是一普通小廝,乍見一女子裹著白布倒在房裡,我也是嚇得魂都找不著了。但畢竟拿錢辦事,老鴇指使我們把人擡下去,我們也就隻能這樣做了。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有做啊!還望大人明鑒啊!”
昨夜林玉偷偷帶梧桐去指認那日擡走沙棠之人,說來也巧,匆忙之下那兩個小廝並未作何偽裝,是以梧桐記得清清楚楚。
可終究人多,又是暗中查探,不比光明正大,找出趙武也頗費了些時間。但好在這人貪生怕死,一見官府的人,便什麼都招了。
金二梅臉唰得一下全白了,見無法隱瞞,終於將實情說出:“大人,沙棠是生了怪病啊!”
她哭訴道:“這怪病來勢洶洶,沒幾日她就病倒了。等我去看她時,誰知……誰知她氣息都沒了啊。畢竟生活在一起這麼多年了,哪能一點感情沒有呢?可人死如燈滅,沒有辦法,我隻能忍痛叫了兩個小廝把她偷偷擡出去。”
“既是患病,那為何要偷偷行事?且還蓄意隱瞞?”
金二梅左右為難:“我如此行事,都是為了樓中姐妹。一人得上怪病,雖不傳染,但難免外人不會這麼想。若是此事散揚了出去,姐妹們的聲譽也彆想要了。”
她裝得那叫一個黯然神傷,可眼裡的精光卻毫無保留顯露出來。
“荒謬!本官看你是為了不影響柳姿樓的生意吧。竟為了一己私慾,隱瞞真相如此之久。”林玉怒道,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背後的原因居然是這樣。
“你把沙棠的屍首扔至何處了?”
金二梅低頭不敢回答,但迫於林玉的威嚴,低聲嘟囔出幾個字:“城郊……孤……孤墳崗。”
孤墳崗。
孤墳野鬼,無墳之地。
已一月有餘,那豈不是屍首早已經被野獸瘋狗啃食乾淨了?
天氣至此刻已變得極熱,沒有了清晨的一陣陣涼風,堂前圍觀的人群隻覺燥熱沉悶,卻又耐不住心中看熱鬨的心思,始終堅持在這裡。乍聽此,眾人情緒激憤高昂,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金二梅。
“什麼多年感情!人都死了還被打發到那種地方,這老婦想來也不是什麼良善之人。”
“真是毫無人性!”
“對待貓兒狗兒也沒如此絕情吧。”
楊大再支撐不住,脫力坐地,隻喃喃道:“阿花,我的阿花……”
縱使背後原因令人唏噓不已,但這件事終於了結。林玉這幾日勞累,嚴行特準了她半日假,讓她回去好生休息。
林玉走時與孟源碰了個巧。
孟源手托鸚鵡,對她打了個招呼:“林兄,好幾日不見了。恭喜你啊,又破了一個案子。”
林玉麵上疲憊,沒精打采:“多謝,你這是要去?”
“對了,林兄你還不知道吧?嚴大人前日得了匹馬,但他夫人嚴令不許養在家裡就中,嚴大人就把愛馬放大理寺後院了,我去摸兩把。”
他邊走邊搖頭感歎:“嘖嘖——嚴大人和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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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回到小院中後,先睡了一個時辰。
起來時,外麵日頭很大。
她又去大理寺了。
不知為何,自堂審結束後,她的內心始終縈繞著一股淡淡的不安。好像有一絲不對勁,但卻找不到,理不清。
她把此歸結於水落石出後,對沙棠的惋惜。雖沒見過沙棠,可依照梧桐的隻言片語,能夠想象出她是個怎樣的人。
“有木焉其淡如棠,黃華赤實,其味如李而無核,名曰沙棠。”
人如其名,溫和樂觀。
可沒曾想這樣一個前生坎坷的人卻死在了父親要帶她離開的前夕,世間最遺憾之事,莫過於就差一步。
不過,林玉想起那日柳姿樓中女子堅定執拗的眼神,心中亦感慨萬千:沙棠雖身死,但帶給梧桐、其他女子的力量不會消竭。
梧桐。
梧桐!
林玉突然停住了腳步。
街旁有三兩幼童不懼炎熱,雖到了歸家之時,一小女孩還依依不捨地抓著朋友的手:“約好了,明天還要來哦。”
“那日,我在房中等沙棠姐,她說有事告知。”
兩句聲音在此刻重疊。
烈日炎炎,明明身處陽光下,林玉卻覺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腿沉重得像灌了鉛,再也邁不動一步。
按金二梅所說,沙棠得了怪病,沒幾日病倒,那她與梧桐約好有事相告時,不可能沒有任何症狀。
但梧桐從未提起過一句有關沙棠患病的話,樓中也無一人知曉。是沙棠掩飾得太好?還是金二梅在說謊?
莫非根本就沒有這病!
林玉突然想起今日堂審結束後,楊大趔趔趄趄地走過來,抹了把眼淚對她說:“林大人,謝謝你了,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我打算,去孤墳崗看看。”
艾發衰容的老翁佝著身子,目光越過大理寺,到達城郊的荒墳地:“我想再見見阿花。”
如果病是假的,此案另有真相,那作為受害者家屬的楊大會如何?
真正的凶手會盯著他,再把他……
林玉飛跑向大理寺,沉悶的熱風襲向鼻口,在腦海裡炸開。她不敢想楊大的現狀,隻能用儘全力地跑著,期盼著,快些,再快些,在楊大出事前快些到。
在門口處,她點了一隊人趕忙前去城郊。看到衙役跑動的身影,她的身子因害怕而忍不住顫抖起來。
不行,太慢了,太慢了!
可是除了跑,還能怎麼辦?
她又不會騎馬……怎麼辦,她不會騎馬?
一牆之隔。
奚竹剛被耳提麵命完。
今日嚴行得空,見林玉僅用了幾日的功夫就審完案子,甚是喜悅,但得知奚竹又沒出力,臉色瞬間垮了下去。
珠玉在前,顯得奚竹這個紈絝公子更加無用。
“小奚啊,當初你說要來大理寺,你不知我有多開心,恨不得敲鑼擊鼓,那時我想你終於醒悟了。可你看如今這副做派……”
這話翻來覆去地講,聽得奚竹耳朵都起繭子了,他漫不經心地“嗯嗯”好多聲,嚴行才放過他。
好不容易被教訓完,奚竹走出屋門,順手摘了片樹葉子,放在嘴邊吹出哨聲。
嚴行一看他這幅吊兒郎當模樣,又是痛心疾首,拂袖走了。
少年把手中葉片彈走,低喃:“若不這樣,我又如何能在這京城裡安然無恙呢?”
奚竹笑笑,往大理寺門口走了。誰知剛出去,就看到林玉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還沒來得及喊她,人倒先跑過來了,驚慌失措,重複問道:
“你會騎馬嗎?”
“你會騎馬嗎……”
“帶我去孤墳崗!”
奚竹一凜,沒說話,轉頭便奪了一匹馬出來,把林玉帶上馬身後就往南麵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