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20章
衙役都出去了,林玉讓李解帶人去查下毒的人。狹窄的暗室隻剩兩人,一下變得空曠。
油燈的火暗了些,火光一躍一躍的,像是隨時要熄。
林玉神色黯然,腳腕處被刻意忽視的疼痛又密密麻麻湧上來。她靜坐椅上,一時沒有動作。
裴歸雲走到她麵前。
林玉這才發現他居然也沒走,開口:“裴大夫,多謝。”
“你早知道怪病這事是假的了吧?”
林玉頓了頓,對他道:“抱歉。”她沒有直接跟裴歸雲提這件事,一是這隻是她的猜測,二來她存了點私心,希望以這怪病之言說動他來此。
裴歸雲倒不大在乎,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罐遞給她,“這‘逢春膏’可快些治好你腳上的傷。”
林玉深感意外,又道了聲謝。
裴歸雲還是未走,麵上浮現糾結神色,踟躕:“奚竹他……”但沒有說完,拂袖走了。
林玉不解,卻也未多想。眼下,金二梅死了,楊大也死了,一切又回到。她一下變得灰心沮喪,似乎沒有他路可供選擇。就算一個一個盤問柳姿樓的人,也當是來不及。這案子已耽擱了些時日,就連最初報案的人都命歸西天了,隻怕過不了幾日會被擱置。
很不公平,卻是現實,無勢之人,總是如此,就連她自己也逃不掉。
她摸著椅背上獬豸的紋路,神思卻悄悄飄遠了。
也是在這樣的時節,南方多雨,可那裡的雨大多淅淅瀝瀝,綿綿延延。那日卻是個大晴天,並不曬人,空氣中都帶著絲涼意兒。
林玉和林昭分彆坐在書桌前,方形小小的木桌,卻是舅舅林裕一個人鑿出來的。天氣好時,兩個小人兒就鬨著要出去,在院中聽講。
其實往往是林玉一個人撒嬌,林昭一向都不在意這些。在林玉眼中,哥哥就是一個古板沉悶的人,總是寡言,總是低頭讀書,總是專心致誌練武,不像她一樣會偷懶,他總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真是笨蛋。
“小玉,你說一下我剛才講了什麼。”林裕的聲音從前麵傳來,打斷她的思緒。
林玉站起來,麵上毫無出神被發現的窘迫,落落大方道:“堯之時,有神獸曰獬豸,處廷中,辨群臣之邪僻者,觸而食之。”
“不錯。”林裕繼續,“獬豸為掌公正之神,其有無暫且不究,然世上不平之事甚多,你們覺得,當為如何?”
“小昭,你先說。”
林昭起身,思索良久:“重刑罰,使人不敢重罪。再佐以檢察,使法實出於隅。”
“不錯,但若法既定,然多偏於權貴少於平民呢?”
林昭愕然:“為何啊?法不應是公正的嗎?”
林裕低聲:“不是說律法本身,而是實行過程中,權貴所受袒護實際比平民要多得多。”
林玉卻插話道:“我管它什麼權貴平民呢,如若我遇見此種事,我必……”
她站起身,手指向屋旁院牆上。
那裡有一大片地錦,順著牆壁爭先恐後往上爬,把那一麵全部染成了翠色。葉片在陽光下泛著星星點點的光,黃綠色小花點綴其間。
少女笑意盈盈,指著那一片翠綠,語氣堅定:“我必如那地錦藤蔓般向上,抓住每一絲可能,往深處探,努力掘出真相。我相信,不放棄總會有希望的。”
年少時許下的諾,就這樣在一個完全不同的陰雨天裡,重新煥發,直擊心靈。林玉都忘了,天真的小姑娘肆無忌憚說出那話時,是真的以為自己能夠不顧一切困難、做成想做之事的。
是什麼阻擋了她?是明明快要成功又見希望滅於眼前嗎?
可她明明說要如地錦藤曼般不屈不撓。
言笑晏晏的小姑娘突然轉過身,歪頭看著她,彷彿在問:“你要放棄了嗎?”
不!還沒有。
就算隻剩一種辦法、一點時間,也要儘全力而行。
就是這般奇怪,剛才還蔫了吧唧的人,現在就生出無窮無儘的力量來。
暗室內的光已經很昏黃了,風沿窗呼哧進來,本就搖搖欲墜的油燈又燃了這些許,發出的光亮更微弱了。不過幸好,還沒有滅。
林玉忍痛站起來,她要立馬去找李解安排事務,但甫一出門便愣住了。
奚竹不知來了多久了,此時正抱臂靠牆,眼眸恰好映入她的眼睛裡,一如初見之時。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錦袍,幾乎要與黯黑的甬道融為一體,但那雙眼瞳卻很亮,如黑曜石般晶瑩剔透,在這方寸之地是唯一的亮色。
“你——”林玉不知他是為何而來。
“我剛看你在想事才沒進去,”奚竹玩笑地開口,指著身旁一物道,“彆誤會啊,我可沒一直站在這等,我剛還坐著打盹呢。”
我能誤會什麼,林玉腹誹,卻在看清他身後的東西時怔住。那是一個木製輪椅,做工不甚精美,成色陳舊,此刻正靜靜立在地上。
奚竹笑道:“這可是我去匠閣好不容易纔找到的,雖然舊了點……”
“多謝,路上說。”林玉打斷他的話,徑直坐了上去。
“誒——我還沒說完呢。”
話雖如此,奚竹毫無抱怨之心,儘職儘責地前去推人。木製輪椅在寂靜甬道上發出滾動之聲,兩人身影離暗室越來越遠。
有了輪椅,林玉也不必強行忍痛走路,她真心實意道:“這次真的多謝奚大人,我欠你一個人情。”
“誒林大人,”奚竹調侃,“你怎麼就這麼喜歡記這些細枝末節?我是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怕嚴大人罵我才找來的,可不是專程為你。畢竟不能耽誤案情嘛。”
“金二梅死了。”
奚竹愣了一下,他今日一直在外麵為輪椅之事周轉,回到大理寺後,一聽林玉在審訊室中又立馬趕了過來,尚不知道這件事。
“不過沒關係,我不會放棄的。隻要還有一絲機會,隻要還沒叫停,我就會查下去,直到雲開霧散。”
坐在輪椅上的少年語氣堅定,彷彿是在給自己打氣,卻不知這番話也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另一個人心裡。
林玉沒察覺到身後人的失神,她被推離暗室,來到外處後,眼前恍然開闊。
簷下的雨滴落身旁,清風吹過額上發絲,空氣中的沉悶熱氣被這急雨一掃而光,變得久違涼爽起來。隨著雨聲,低低的話音聲也緩慢飄遠,直至書房,兩人分彆。
見奚竹回來,孟源逗鸚鵡的手一停,賊兮兮湊近道:“怎麼樣,哥你有沒有把找到輪椅的過程事無巨細地跟林兄說?讓我猜猜,林兄現在是不是感激涕零。不行,我得去看看……”
“回來,”奚竹坐下,“我沒說,你也不許說。”
孟源不解,收回踏在門外的步子:“為什麼啊?你今天奔波了這麼久。匠閣沒有成品,哥你都跑到城東去找了,好不容易纔在個老木匠那裡尋到,那木匠還忒不實誠,這麼舊的輪椅還敢要價那麼高!”他輕哼一聲。
“她現在應該很忙。”奚竹自動忽略後麵一連串話。
“林兄嗎?我知道了,那我以後去跟她說。”
“以後也不要說。”
畢竟林玉這個人,不喜歡欠人情。
奚竹忽然想到什麼,問:“孟小源,你覺得要做到堅持一件事,始終不放棄,難麼?”
孟源認真答道:“那要看具體是什麼事,如果讓我每天堅持去逗飯飯,那肯定是不難的,但若要我每天念書……”
他搖了搖頭,似是十分抗拒,“那放棄簡直就變得輕而易舉了。哥,怎麼了?”
奚竹沒答,垂著眸回想林玉說那番話的模樣。不放棄,難麼?他好像沒資格想這個問題,他不是早已選擇放棄了嗎?
他自嘲:那個被所有人全力埋藏的真相,自己不是早就停止挖掘了嗎?
一牆之隔的書房內,林玉正在與李解說話。
“林大人,金二梅的毒查出來了,是一雜灑小廝不小心把鼠藥放進去了。”李解語氣惋惜,“怎麼就偏偏那個關頭喝下去了呢。”
林玉沉默一瞬,轉而吩咐起另一件事:“你帶人去柳姿樓,盤問裡麵的女子,把金二梅死了的訊息不經意透露給她們。記住,不要聲張,小心行事。”
李解領命退出。
林玉現今行動不便,不能一同去。她坐在書桌前,腦中卻在回想李解方纔所言。
鼠藥?當真就如此湊巧?為何金二梅當時要喝下去?她沒有親人,親近的人至多不過是那醫館郎中何大牛,應當不是因有人威脅才喝下去的。這樣一個貪生怕死之人,不會主動喝下一盞帶毒的茶。可她確實在那時喝下,那麼急那麼快,難不成是因為渴了?
裴歸雲也看過,那毒不甚特彆,連杯子都查驗過,沒有異樣。如今隻能將其歸於巧合了。
思及此,林玉將袖中的“逢春膏”拿出。青色瓷罐溫潤透亮,巴掌大小,小小一個立於掌心。她取出一些白色藥膏塗於腳腕上。藥膏清涼,撫上傷處,頓使其脹熱減輕些,疼痛同時緩和了些。
她輕歎了口氣:“又是一個人情。”
下雨天裡,黑夜和白天渾然一體,並無太大差彆。當白日裡的最後一絲亮光被吞噬後,天空全然變得烏漆墨黑。偶有金蛇破空時,倒比白日更亮。
雨還在下。
夜色氳氤,有人頭戴帷帽,冒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