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22章
底下,堂中老兒不急,悠閒地喝了口茶。等眾人平靜下來,再施施然開口:“我這麼說自有我的道理。其實啊,那老鴇竟是好人!”
此話一出,堂下看客掀起軒然大波。有人高喊:“你這老頭,在故作什麼玄虛!”
老兒神秘一笑:“話說那老鴇之所以百般隱瞞,隻是因為沙棠還沒有死!”
他停頓一瞬,又繼續道:“那夜,並未有怪病纏身,隻是一賊人仗著身份想霸王強上弓。那沙棠既已贖身,自然是不肯,於是拚死抵抗。誰知,爭鬥之中,沙棠竟被推倒在地,再沒有動作了!那賊人見她了無聲息,心下一懼,慌忙叫來老鴇處理殘局。他便自顧自逃走了。”
說書人輕揮摺扇,語氣悠長:“賊人走得匆忙,自然是沒見著啊——那倒在地上的姑娘,手指輕輕擡了一下。其實,她沒死!老鴇和沙棠合力演了一場戲,為的哪,就是讓賊人相信沙棠已經死去了。”
“可那賊人心狠手辣,為免事情暴露,竟將那老父和老鴇皆滅口了。”老兒搖搖頭,語氣惋惜,“隻是可憐那老父和老鴇了……”
“竟真有此事?”人群中有激憤聲音傳來。
老兒高深莫測開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恐怕啊,隻有當事人才知道咯。”
底下的看客還在議論,樓上之人卻已心驚膽顫。原先還不屑一顧的錦衣男子此刻不可置信,自言自語道:“怎麼可能,那女人居然沒死麼?”
他臉色頓時陰狠:“那狡詐老鴇竟敢騙我!”
這人正是崔禦史之子——崔正清。
他作勢要去柳姿樓找人問個清楚,卻被身邊的隨從攔住。
“你攔著我作甚?!”他勃然大怒。
“公子,時間已過去一月有餘,現在去柳姿樓也不一定找得到人。不如把說書人叫上來,先盤問一番再做打算。”粗布藍衣的隨從低眉順目道。
崔正清聽到此話,惱意消散了些,暗想:山歲是跟他一起長大的,平日裡也最是聰明伶俐,聽聽他的倒也無妨。這樣想著,他便點頭應了。
片刻,說書人被隨從領進門。
“敢問貴客,不知叫我來是為何?”
孟正清瞄了一眼,沒答。山歲麵色和善,溫聲開口:“是這樣的,我家公子聽了你方纔講的故事,甚是感興趣。請先生過來就是想問一句,不知後續如何?先生又是怎麼得知此事內情的?”
說書人本想擺起在堂中之時的樣式賣賣關子,但往前一瞥,發覺那坐著的公子已隱隱露出些不耐煩的神情,便把起興的話嚥了下去,徑直言道:“說來也奇,那話本兒是昨日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前的。我翻了翻,覺得有些意思,潤色過一番便給大家夥講了。”
他沉思片刻,搖了搖頭:“至於那後續,本上沒提。”
孟正清一聽此言,隻覺心裡怒火化龍,分分鐘要噴出來,連室中本用於祛暑的藿香都變得沉悶難聞。這分明就是**裸的挑釁!
“話本兒?可是有人將其寫成文字,置於你麵前?”山歲疑道。
“是。”
山歲心覺奇怪,還想問些什麼,奈何孟正清已暴跳如雷,氣衝衝地往外走:“查,必須得給我查!不過是個青樓女子,還敢挑釁到我頭上了!”
山歲隻好跟上去,還不忘回頭威脅:“先生,你剛才聽到的和看到的,最好不要說出去半個字。”
他將手掌橫在脖前,作出抹脖子的動作恐嚇說書人。
“是是是。”說書老兒白鬍顫動,驚恐萬狀,連連點著頭,可待人走儘後,他擡起頭,又是一臉從容,哪還有方纔瑟瑟發抖半分模樣?
日頭下去了些,蟬鳴聲也沒有那麼急促了。聽完話本的人陸陸續續離開茶樓,而有些人等的戲,才剛剛開始。
另一間雅室內,兩個少年靜坐窗旁,一人細細品茶,一人撐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兩人容貌俱佳,這樣一看,倒也不失為一幅賞心悅目的好景緻。
如果忽略掉那湊在門縫處,撅著屁股往外瞧的人的話。
孟源看到崔正清氣急敗壞的模樣,開心得在原地跳起來,隨後轉身:“那王八蛋果然氣衝衝走了!”
“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走向林玉,崇拜地對她說:“林兄,你太厲害了!現在我的朋友之中,你排這個數,”少年伸出兩根手指示意:“第二,僅次於我哥!”
林玉眨了眨眼,訕笑:“哈哈,那真是多謝了,”又好奇道:“你一共有多少朋友?”
“就你和我哥啊,兩個。”
……
她還以為,以孟源這樣的性子朋友會多不勝數。可他之前不是還說過,去赴友人壽宴嗎?罷了罷了,兩個肯定是亂說的。
林玉同樣看到那個怒氣衝衝的背影,笑吟吟開口:“魚兒,上鉤了呢。”
那“青樓女子離奇失蹤”的故事,自然是她事先安排的。這幾日,她日日派東陽再孟府門口盯梢,好不容易今日得了個機會——崔正清將來這萬意樓。
她便將這事給說書先生提了提,再輔以銀錢,那老兒便滿口答應,後又添油加醋許多。所言不少,但足以讓崔正清生疑。
這銀子嘛,自然又是奚竹的。欠多了,也就習慣了,等之後上報大理寺再一起還,不失為一種良策。
林玉在心裡點頭,懂得接受的人纔有大智慧。
那給孟正清回的話,當然也是她教的。這不,說書人就來稟告了。
“那公子一聽便麵色發紅……最後急匆匆的,不顧阻攔就走了。”天賦使然,說書人抑揚頓挫,簡單的事也能說得繪聲繪色,直逗得孟源哈哈大笑,林玉也忍俊不禁。
待說書人走後,林玉轉頭,麵對奚竹道:“奚大人,接下來可就靠你了!”
少年微仰頭,眼睛燦若星辰,語氣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親昵意味,笑容漾開,不自知地往對麵湊了湊。
奚竹乍見林玉湊這麼近,呼吸微屏,伸出示指抵住她的額頭往遠處推,輕咳一聲:“彆做出這副撒嬌模樣。”
“一個大男人,也不害躁。”
林玉被推得發懵:“我剛纔在撒嬌嗎?”
孟源憋笑點頭:“對啊,林兄你要是有個尾巴,恐怕都搖起來了。”
難道她不是一個待人溫和,但又有距離,工作時不茍言笑,讓人感到冷淡的一個人嗎?
她這樣想,便也說出來了。
不過於淡漠,也不熱絡,這是她從上京之初便想好的處世之道。
她向奚竹撒嬌?林玉打了個冷顫,雖然奚竹這人表麵吊兒郎當和和氣氣的,但卻懶得很,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似的……不對,她怎麼會對他撒嬌?
孟源誇張的笑聲打斷了林玉的思緒。
“哈哈哈哈林兄,你可真是幽默。你說的這人,根本就不是你啊。不對,剛來大理寺之時或是這樣,但自我們相熟過後,哪裡冷淡了?不說了,茶喝多了,我先出去方便一下。”
孟源手捂肚子,急急忙忙往外跑去。
屋內霎時安靜。有風吹進,用作裝點的竹風鈴遇風而動,發出“叮鈴”響聲,清脆悠揚。林玉看到奚竹慢慢揚起了嘴角,像雪山漸消融,又如隱於地下的種子萌芽破土。
“林大人,你對自己的認知真是有些不準啊。這錢都借好幾次了,開始之時還會難為情,現在可是麵不改色了。”他語氣悠長,“這都認我作兄長了,怎麼還要‘有距離’呢?”
“你說呢,小玉?”
這一聲“小玉”瞬時把林玉拉到那個喝醉酒的夜晚。
對,肯定是這樣,自己之前把他認錯過一次,潛意識裡把他當成哥哥了,才會不自覺撒嬌。畢竟,以前她有事求林昭時就是這個樣子。
況且,因孟源那閒不下來的性子,她三人常常聚在一起說話,不知不覺中就熟了很多。自己就這般暴露‘偽裝’了,實在不好。看來,以後還是得多注意點。
林玉找到了個正當理由,臉不紅心也不跳了,正色道:“這還不是因為我們都在大理寺為官。同僚之間,幫幫忙自是應該的。何況,嚴大人之令,此案本就該我們倆人一起查辦。因此,我方纔的表現,本就拜你所賜。”
說到最後,少年語氣帶上點埋怨,眼神幽怨地盯向奚竹。
奚竹沒來由地生出心虛之感,反思道,他平日裡的確什麼事都不大做……
停止打趣,他站起身開口:“好好好,我這就去孟府辦事。”
林玉登時喜笑顏開,跟了上去:“那有勞了!”
奚竹看她走路正常,不禁一問:“你腳好了?”
林玉最先到這,又一直坐著沒站起來,他還以為她的腳還傷著。
“對呀,那‘逢春膏’當真有奇效,這才幾日,我的腳就好得七七八八了。”林玉看腳後跟處掉了個玉墜,彎下腰去撿。
奚竹不由往下看去,疑惑:“你怎知那是逢春膏?”
“啊?你說什麼?”林玉轉過身問道,“我撿到個玉墜,這是誰的?”
她搖晃手中白玉祥雲墜子,四處張望。
“我的我的!”孟源剛從門外回來。
奚竹低笑一聲,搖搖頭:“沒什麼。”
“對了,我現在腳既已大好,找個時間把輪椅還給你吧,這次真是多謝了。”林玉突然想起來,奚竹送那輪椅還在書房中放著。
“不必,你留著吧。”奚竹說完後就往外走了。
孟源接過話頭:“對啊,林兄你留著吧。說不定以後還用得著,呸呸,瞧我這說的什麼話。”
林玉倒全然不在意,隻跟在後麵一同離開了。
雅室內,隻餘竹風鈴還在輕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