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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寺正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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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六是個孤兒,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從記事開始,他便在京城破廟的乞丐窩裡討生活。小孩子,又生得乖巧可愛,年長的乞丐就叫他去要飯。太平年間,人大發善心,往陶缽裡丟幾個銅板,他們也是能活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過分羸弱。

可若遇上動蕩不安,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上層人鬥法改革,遭殃的是平頭老百姓。

吃不飽飯,也不是個事。

乞丐頭子就想了一招,讓小六,也沒個正經名字,大家叫著叫著就這樣喊了,反正也沒人在意一個小乞丐。讓小六和一個老乞丐上街去,遇到富貴人家的馬車,就往地上一躺,再哭喊要錢。

簡稱訛人。

他雖不願,可沒辦法,沒人會聽一個小乞丐的想法。

小六和老搭檔,隔幾日便去街上訛人,乞丐窩裡有人懂得給他們用些黑粉,以免被認出。加之蓬頭垢麵,甚至沒人發現,近日馬車撞到的人都是同一批。

雖是主動躺倒,有時也不免受些傷。

小六身上青黑相間,往往上一個淤青還未消下去,下一個便跟下餃子似的來了。但那些訛來的錢,卻沒有一分花在傷口上,一日裡能得個冷饅頭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這樣的生活,使他更為虛弱,倒讓訛錢變得更容易些。

小小的乞丐躺在草蓆上,望向掛在天空的月亮想,什麼時候才能嘗到饅頭以外的味道呢。

冷風襲來,他縮了縮身子,在其他人的呼嚕聲中去夢中吃包子。

這日,初雪已至,小六如往常一樣,預備訛錢。

不遠處,一個轎子過來了,雖不華麗,但勝在雅緻,看起來用料極好。

他找準時機,往前一竄,躺倒在地。熟能生巧,數不清多少次的演戲已讓他對這個“工作”有了一種微妙的熟稔感。

他閉上眼睛,準備進行下一步。

可等了許久,耳邊還未傳來老乞丐的哭嚎聲。小六疑惑地睜開眼睛,不應該啊,“小兒被撞在地”已發生,正常情況現在該上演“老翁哭喊家窮”,緊接著就該是“主人下轎給錢”。

他往後一瞧,卻見一雙眼睛正對他。圓眼,微瞪,此刻正饒有興味看向他。

是一個女子,絳紅小襖,乳白披風。

小雪霏霏,卻也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

“你不冷嗎?”

“我猜你在等,那個老翁哭喊?”說罷,女子擡手指向後麵。

小六順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老乞丐麵色慘淡,已被奴仆抓了起來。他慢吞吞爬起來,即使在這種時刻,也不能忘記自己是“有傷之人”。

還未開口,眼前女子繼續說道:“你們是專門乾這個營生的吧?下一步準備怎麼?”雖是質問,但語調亦活潑可愛。

小六害怕,囁嚅道:“沒,沒有……”

“沒有?”女子輕笑一聲,“這幾日我都看到了!讓我數數啊,”她扳手指數起來,“城東王侍郎,京兆府尹大人……這樣看你們還真會找人撞呢,儘是些權貴之家。”

後麵的老乞丐聽了,梗著脖子道:“小姑娘休要胡說!哪有人撞轎子的說法,分明是馬車撞到了我們!”

一個丫鬟樣式的人衝到他麵前,叉腰斥責:“我們小姐可是中書令之女,刑部侍郎之妻,你怎可這般說話!”

陶熹然,也就是她口中之人,明眸微眯,語氣無奈:“春花,你又開始了。”

名為春花的丫鬟吐了吐舌,退到一邊。

小六還在為那一連串官名發愣,他沒聽過這些官名,可刑部他是知曉的,破廟旁的王二叔死了就是刑部來破的案。聽起來,這個人地位好像很高。

他往後挪了挪,想悄悄溜走。

可還沒走,陶熹然就跟背後有眼睛似的,回頭抓住他:“想跑?”

她的手與自己黑乎乎的不同,乾淨白嫩,掌心溫暖。為這一絲暖意,小六的腳步停住。

說起來,這女子雖在揭露他們,但他並未在她身上感到惡意。

陶熹然嘴角上揚,眉眼彎彎,笑眯眯對老乞丐道:“誒你看,這不就承認是你們做的了嗎?”

老乞丐自覺說錯話,一時無言。

“近日街上這種事層出不窮,我心下好奇,就跟著你們看了看,誰曾想這一出出就跟演戲文似的。”陶熹然搖搖頭,“你們有手有腳,為何要行這種坑蒙拐騙之事!”

雖梳婦人髻,但她雙目澄澈,語氣全是不解與失望,分明是一副小姑娘模樣。

許是她說話時不自覺用了些力,小六手往後縮了縮。

陶熹然這才發現自己還抓著這小孩的手,鬆開手卻見孩童手腕上赫然幾團淤青,這絕對不可能是剛才弄的。

她思考一瞬,對老乞丐問道:“這是不是你們做的?!”

見老乞丐心虛不敢說,她又轉身問小六:“你叫什麼名字?這事你是自願的嗎?”

“小六。”但卻沒有再多回答。

陶熹然見孩童膽怯模樣,低頭沉思,腦補了一場“乞丐頭子虐待小孩,強迫弱小被撞訛人”的戲文,再看他身子瘦弱,被風都能吹倒,不禁對他憐惜了些。

她冷笑道:“你們要錢也就罷了,欺負弱小算什麼!我平生最恨這種人。”

好啊,今日她就非得做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雪已停,年輕的女子低頭和小乞丐說著話,帶他去了一家包子鋪。

“然然——”

有人跑來,這麼冷的天額上居然布滿薄汗。是一個身姿高挑、豐神俊朗的男子,身穿鴉青色杭稠素麵夾袍,頭戴蓮花白玉冠,隻是那冠現在歪了些。

“我聽說你在街上發生爭執了,怎麼了?怎麼穿這麼少?”

陶熹然隻穿一件襖子,崔煥一看,便心疼地把身上的大氅給她披上。

陶熹然人裹在鶴氅裡,露出個腦袋,狡黠地笑了笑:“你還說我呢,你冠都歪了。”她手伸出來幫他正了正。

在一旁默默吃包子的小六見了,終於明白,那女子剛才為何會露出那麼不解的神情。

被捧在手心的金枝玉葉,天真爛漫也是常理之中。

“這是我剛纔在街上遇到的,他一個小孩子,無依無靠的,好可憐啊。”陶熹然朝崔煥撒嬌道,“不如我們把他帶回家?反正崔家大,也不差這麼一張嘴。”

小六聽了一愣,不可置信地想:她可真是善良,剛才並未報官,反而還給了老乞丐一些碎銀,囑咐不要再行此事了。又把他帶來吃包子……現在,還要帶他回家?

“對了,小六,還沒問你呢。你可願跟我回去啊?”

女子揚起的笑容明媚張揚,彷彿冬日的暖陽,小六想起之前她抓住自己手腕時的溫度,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樣,就不用挨凍了吧?

“你啊,”崔煥伸出根手指在懷中女子的額上點了點,寵溺笑道,“反正不管我答不答應,你都是要帶回去的。”

後來,陶熹然嫌小六這個名字太過隨便。她平日裡最是喜歡看戲文,京中哪個戲班子來了都要去瞧一眼,對名字這事極為看中,就為他改了一個。

“看你這小身板。”

她看向遠處山峰,高聳穩健,屹立不倒,心有所念,道:“那就叫山歲吧,與山同歲,福壽綿長!”

“以後不管怎樣,都要努力活下去,不許輕賤自己的命。”

從此,六歲的小六有了新名字——山歲。

陶熹然是中書令最小的女兒,自小受儘寵愛,這一年,是她嫁給刑部侍郎崔煥作新嫁婦的第一年。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兩人郎才女貌,珠聯璧合,這樁婚事也是美談一則。

陶熹然心思單純,待這個新帶回來的孩子可謂無比關心,連帶著崔煥也對他很是上心。

那段時日,可算是山歲最快樂的時候了。在這裡,終於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最重要的是,有人關心他了。他時常覺得,那一場雪真是命運的饋贈。

他早就把陶熹然當作自己的姐姐了,崔府,好像也成了他的家。

可山歲不知道,命運有情也無情。

大概是第二年,陶熹然有孕了,可是……

他早該察覺的,那個時候她就不像以前那般活潑了,眉眼間也出現淡淡愁色,連以往最喜歡的戲文也不常去看了。

他以為是管理崔家所致疲憊,所以常去給她逗趣兒解悶。

陶熹然被他逗得直笑,但她臉上的愁悶始終揮之不去。她儘力掩飾,撫著肚子道:“這是你的哥哥哦。”

她又拉著山歲的手輕輕說:“小歲,如果你以後還在崔家,記得要好好保護他。”

那時,山歲已經開始習武,是陶熹然專門為他請的武打師傅。

“當然,你若不想留在這,外麵廣闊天地,任你去遊。我隻願你能做自己想做的。”

山歲不懂,一個人變化怎麼能這麼大?原先還是少女的人一下就變成長輩了,莫非這就是母親這個身份帶來的轉變?不過他不在意,反正不管怎樣,她都是他的姐姐。

山歲眼睛亮晶晶的:“我當然不會離開啊,姐姐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不會離開你的。”

“傻孩子,你叫我姐姐,那豈不是我肚子裡的該叫你舅舅?”陶熹然沐浴在日光下,好笑道。

秋日陽光不灼人,被柵欄分割成一絲一絲的。如愁絲,千回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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