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28章
第三年,山歲記得,那是個沒有月光,墨色濃厚的冷夜。
他去給陶熹然送最新學的小菜,翡翠包菜卷盛在纏絲瓷白碟中,清新可口。許是孕期將至,她的胃口愈發不好了,隻能吃下些清淡的東西。
嬤嬤卻攔住他不讓進門:“夫人已歇息了,小公子明日再來罷。”
他學武已半年有餘,耳力較從前好上許多。即使在外,也能聽到裡麵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他不放心,隱藏腳步,悄悄繞了一圈躲在窗外,打算等人走後再進去。
可裡處的吵鬨聲非但沒有停止,還愈演愈烈。
“然然,聽話,把東西給我,乖些。”是崔煥一貫哄人的腔調。
陶熹然憤概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崔煥,這一樁樁一件件,當真是你做的?我怎麼就沒發現,你竟是這樣的人。往常你留戀煙花柳巷之地,算我眼瞎,我認了!可如今這是一條條人命啊!這東西我會把它交到該去的地方。”語氣像浸了冰似的,失望透頂。
但聽者極其不耐煩:“該去的地方是哪裡?莫不是皇上那裡?彆鬨瞭然然,快把它給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為官者,上正其品,下正其行。崔煥,你不忠不義,一樣也沒能做到。”
男子不可置信:“陶熹然你瘋了?我若獲罪,你作為罪人之妻,又會落到什麼下場你可想過?還有我們的孩子……”
陶熹然扶腰出去:“那又如何,被你害的那些孩子難道就不無辜嗎?”
山歲暗暗心驚,很多話他聽不懂,什麼人命?什麼孩子?可有一點他懂了,原來他們的關係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
裡處推搡的聲響越發激烈,陶熹然手中持有一物,將其放於孕肚前,堅定道:“你要想拿到這個東西,就從我們娘倆的屍體上踏過去!”
她在賭,賭這個與她同床共枕的人還有最後一絲真情。
“砰——”
瓷碟摔在地上發出清脆響聲,伴隨女子摔倒的悶聲,一齊傳出。
“來人!大夫!大夫!”崔煥驚慌失措地推開門,朝外不斷喊道。
一時間,府中上下嘈雜,手忙腳亂。
山歲衝進去,隻見到蜷縮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陶熹然。在她身下,鮮血汩汩,直流到瓷白色的碎碟上。
紅與白,如同落在雪地中的梅花,駭目驚心。
這一夜,燈火通明。因是早產,嬰兒的啼哭聲虛弱無力,但其餘人的哭聲振聾發聵。
“崔夫人孕期本就憂思過度,眼下又受了刺激,實在是無力迴天啊。”救急的大夫搖搖頭,對趕來的中書令說道。
陶熹然,在這個夜裡因難產而逝。
崔煥心裡有鬼,幾日之後翻起舊帳,朝孩童問道:“你那夜為何來的這麼快?”
因陶熹然的死,本已活潑了些的山歲重歸寡言。他低頭答道:“我本打算給姐姐,”頓了一下,繼續:“給夫人送菜,但嬤嬤攔住了我。我就一直等在外麵,聽到異樣便進去了。”
崔煥點頭,也不知信了幾分,目光深沉:“夫人對你多般照顧,往後你若想繼續留在這,就留下。若想走,我也不攔你。”
山歲沒有走,他留在了崔府,學武更加勤奮刻苦。
他一直在陶熹然的孩子身邊,陪他長大,崔煥默許了他的行為。就這樣,他慢慢變成崔正清的家仆,再無人喚他“小歲”。
可不知怎麼回事,或許是沒有母親,或許是父親的疏於管教,崔正清越長大,性子便愈發急躁蠻橫,做出的惡事也越來越多。
山歲看在眼裡,急在心裡,試過勸阻,卻於事無補。
“你不過是個奴仆,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去做,還在這裡管教上我了?”崔正清不屑道。
山歲眼神灰暗,低頭回想前半生做過的事,這算不算助紂為虐?怎麼就成了這樣?
夜已深了,林玉走時沒把燈全滅掉,眼下還剩一盞油燈,在這昏昏暗暗地燃著。
他耳邊忽而響起陶熹然的聲音。
“為官者,上正其品,下正其行。”
時日久遠,他已記不太清她的模樣,但那夜女子堅決的聲音卻猶在耳邊。
他後來想過,去查那夜他們所爭執之事,但崔煥心思縝密,為人狠毒,根本無從下手。午夜夢回之時,他也想知道,陶熹然為何會不顧自身也要去檢舉崔煥。
她為的是什麼?
為本心,為正義。
清夜聞鐘,當頭棒喝。
他擡起頭,眼神褪去茫然。
太久沒有動彈過,身體幾乎支撐不住這突然的動作,山歲還未站起,便一下撲倒在地。
借著燭光,他慢慢爬過去,拿起留在地上的筆,顫顫巍巍寫了起來。
“定安十七年四月十四……”
落筆,山歲拇指在身上一蹭,又重重按到紙上,那處即浮現一個紋理清晰的紅指印。
這滿身的血,倒省了印泥。
“哈哈哈哈哈——”
暗室中爆發出巨大的笑聲,那聲音又慢慢變為嗚咽聲。
寫在紙上的字,娟秀工整,似女子之字,那是當初陶熹然親手教他寫的。她是真的有把山歲當成弟弟來教導。
山歲以手掩麵,淚水從顫抖的指縫溢位。
不行,他還是做不到。
不行啊。
這是她的兒子。
油乾,燈滅。
不知過了多久,山歲放下擋在麵上的手,神色恢複平靜。他拿起自己寫好的供詞,準備撕碎,但環顧四周,又把紙藏在懷中。
哪裡都不安全,哪裡都有風險。
染血的年輕人靠在牆邊,像是睡著了。
醜時三刻,有人悄悄進來,覆在山歲的耳邊,低聲說道:“老爺讓我們來救大人出去。”
年輕人動了動眉角,跟隨他們出去了。
外麵的人被迷倒了,一無所知,他身上的血跡也早就乾了,沒有痕跡。
沒人知道,這個深夜,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了大理寺獄。
山歲出去後,按照指示坐上一個馬車,外麵的一切都被隔絕在帷幔之外,看不到也聽不清。
四刻以後,素木馬車在一個小院外停下。山歲走了進去,房中坐著一個墨黑緙絲並蒂蓮的羅衣男子,不知等了多久。
見到山歲,男子眼裡的睏倦散去,恢複清明。隻是那雙眼,怎麼看,都是暗的,再不能如當年般赤誠。
是崔煥。
上次這樣同崔煥說話是多久以前?他記不清了。
山歲跪下,喊了一聲:“老爺。”腿上的傷口因過度牽拉,又滲出血。
崔煥視若無睹,問道:“在大理寺可說了什麼?”
“並未。”
“我當初就說過,你若想走,我不攔你。”崔煥直盯著山歲,語氣深長,“如今你已被大理寺盯上,崔府是必回不去了。你走吧。”
從六歲到二十七歲,山歲因一恩留在崔家二十餘載,現在要離開了。
良久,山歲答道:“是。”又複而問起:“公子他……”
崔煥擡手打斷:“他很好。”
月光淺薄,山歲汲著步子慢慢離開。除了崔正清身旁,他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傷口處隱隱作痛,隻能漫無目的拖著身體往前走。
忽然,一個有著昏黃燭光的地方出現在前,走近一看,卻是一方破廟。佛像破敗不堪,但那雙眼睛慈悲地注視下方。
此處空無一人,但不知是誰來供奉過,留下了一盞油燈。
火星悠悠地跳動,山歲的手停在胸前,指尖是還沒拿出的供詞。
那些過去的歡笑與淚水,那些不甘心與想不通,那些自我唾棄與痛苦,最終都化成了一個畫麵——穿紅衣的女子目光澄澈乾淨,似帶疑惑地問道:“你不冷嗎?”
她伸出手牽住他,語氣歡快:“小歲,走吧!”
山歲,在這個夜裡被殺死了。
不同的是,今夜有月。
借著月光,他終於可以再見到魂牽夢繞的人、那個總是笑眯眯喊他“小歲”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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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山歲已死。”
“哼,要不是他武功太好,怕打起來驚動大理寺的人,何至於跑這麼遠。”卻是崔正清的聲音。
“閉嘴!”崔煥斜睨一眼兒子,喝道,“要不是你,何至於生出這麼多事端!”
崔正清猛地被嗬斥,縮縮脖子小聲嘀咕:“府上的人我隻用了山歲一個,誰知……”他麵色狠厲,話中不屑,“不過是個青樓女子,竟被那大理寺正抓住不放。”
崔煥見兒子猙獰模樣,想起山歲剛才的樣子:年輕人身上帶血,但麵色從容淡然。
當初這個小乞丐被帶回府中時,自己沒有太多感覺,但陶熹然卻很喜歡,因這層關係,他隻能做好表麵功夫。
後來中書令式微,他又同那人搭上了線,也就不必處處遷就她。
沒想到那次,居然被她尋到了那麼關鍵的證據,幾乎能要他的命。推搡中,懷胎的陶熹然不小心摔在地上,後來竟難產死了。
不過這樣也好。
隻是不知那小乞丐那夜到底有沒有聽到。
不過他從此日日練武,在小公子身旁照顧,也算安分守己,崔煥也就沒再多想。但現在既被大理寺查到,那此人就萬萬留不得了。
“山歲的屍首……”手下低聲問道。
“就放那兒吧。”
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查案,不知深淺。有個屍首警示,他也好教那人明白,他崔家可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