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29章
月色溶溶。
奚竹在院中練劍。
著墨色武打服的少年身姿矯健,全部注意力凝集於手中所持之劍。
隻見他手腕靈活地挽了個劍花,那通體烏黑的劍便隨之飛舞,憑空帶出的劍風將樹葉從正中間斬斷,一半飄落在地,一半留在枝上。
可他還不儘興,翻轉騰躍之間,四周隻剩下劍所帶出的破空之聲,似要發泄出所有情緒。
“公子。”風信尋了個空檔說話。
十四歲那年,母親舊部找到他,不僅帶來京中產業名冊,還有幾個自小培養的人,最重要的是那個改變他一生的秘密——父親之死與安襄有關。
奚竹停下,額上薄汗輕沾,但他卻毫不在意,將手中的劍收回劍鞘說:“進書房說話。”
那劍身通體烏黑如墨,然而劍柄卻由和田青玉所鑄,筆直圓潤,似竹節。美玉方正,中有小孔,一顆綠鬆石便嵌於其中。
劍身如鐵,劍柄青玉。
那分明是當初臨陽侯打退外敵所用,那把令胡人聞風喪膽的“青竹”!
“公子,安相已把我們的暗樁全挖出來了。”
奚竹冷笑,今日一早纔有人遞訊息出來,說什麼都沒查到。他那時才會心情鬱鬱,不料被林玉誤會了。
而今不過一天,這老狐貍就把所有人都弄出來了。
不過也怪他。
奚竹此刻靜了下來,渾身籠罩清冷月色,與平日大相徑庭。他猝然想起了金二梅死的那日。
少年坐於輪椅之上,堅定坦明心跡:“隻要還有一絲機會,隻要還沒叫停,我就會查下去,直到雲開霧散。”
目光灼灼,似要將世間冤屈掃淨。
奚竹從未見過那樣明耀的光亮,隻一眼,就要將他冷掉的心點燃。
他聽了進去。
那夜回府後,除了例行的練劍,他破天荒地叫來了兩人,讓其潛入安府,查詢當年真相。
奚竹知曉,父親的死跟安襄、裴太醫脫不了關係,當年宮中那一場大火亦有蹊蹺,可這麼多年了,他什麼都查不到。
不止一股力量在阻止他。
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
風信費解道:“不過,安相沒有傷人,隻是把人送了回來。”
奚竹泠泠道:“他一直把我當小孩。”
他幼失怙恃,是安襄認他作義子,帶他回府。其實和外麵傳的不一樣,並未悉心教導看似親子,即使他沒有後代。
他待自己很是冷淡,雖沒短了吃穿,可也僅限於此。沒有父親般的陪伴,甚至連老師的教導也全無,就像是住在府上的陌生人。
幼時不像現在,他以為是沒有出眾的才華才受冷落,於是每日勤學苦練,文武皆不曾落後。但一切如故,這樣的努力沒有換來安襄的一個讚許,可小小的奚竹隻覺得是因為還不夠優秀。
有一天他偷跑出府,為的是給安襄的生辰準備壽禮,在街上卻被馬車撞了,疼得他齜牙咧嘴。
“誒呀小朋友,你怎麼在這坐著呢?”他擡頭看,是一個姐姐。
那時的銜月比現在年輕得多,也張揚得多。她穿著姹紫嫣紅的衣裙,頭插金簪,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招搖。後來她把他帶回了霞光閣,給他找大夫,照顧了他好幾天。
所以,他們是認識的。
他叫她“樓姨”。
最後,還是奚竹自己回的安府,而安襄甚至沒有派人找過,就好像一條小貓小狗丟了,無人問津。
之後,他與安相決裂。
自那以後便時不時往丞相府裡送些人,也不做什麼,就是這兒丟個老鼠,那兒放點巴豆,純屬惡心人,給他找不痛快。不過安襄卻對他這小打小鬨沒什麼反應。
奚竹真的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還有——大理寺傳來訊息,說是山歲逃走了。”風信的話斬斷他的思緒。
奚竹一聽,愣了下就要擡腳,不過片刻又坐下來。
自己這是怎麼了?
為求查明當年之事,也為了身處安全境地,他欲掩藏自己,在外行事一向懶散。可方纔他怎麼聽到就想馬上前去大理寺?一個紈絝公子,哪來的那麼快的訊息?
“明日天亮再去大理寺。”
翌日,碧空如洗。
奚竹同往常時間一樣去大理寺上值。難得的是,他先敲了敲隔壁的門。
“砰砰——”
林玉在房中,沒有與衙役一同去找山歲,她不會武功,去了也隻能乾著急,還會拖慢腳步。她手中捏著一張紙,那是今日早間送來的,宣紙不大,卻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林玉蹙眉,看得心口發緊,拳頭砸在桌上,罵了一聲:“畜生!”
聽到敲門聲,她連忙把東西收了起來,重整神色,應了一聲:“進。”
“我這一大早來,就聽說山歲逃走了?”
“是,昨日夜裡逃走的,事先把獄卒迷倒了,連血跡都沒留下。”林玉歎了口氣,“這人還真不好搞定。”
奚竹默了默,想起之前她著急的模樣,開口:“你也彆太難受了。”
林玉語氣頗為無奈:“我?還好吧,反正他也不開口。”
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她慢慢習慣了。況且,她等的東西已到。
正說著,李解進來了,看到奚竹和林玉在一間屋子,難得沒有心下嘀咕。他神色嚴肅,凝重道:“找到了。在城東破廟裡,不過已經死了。”
四目驚訝。
-
城東破廟。
廟裡一副破爛之景,今日更甚。老鼠都沒見到一個,全部躲在洞裡不敢出來。唯有殘缺的佛像依然屹立,麵目已模糊了,但那老破的眼睛裡似流露出一絲不忍,平和地注視下方。
佛像麵前有一燭台,不知是燃儘了還是根本沒人來點過,灰敗不堪。
不同於往常的空無一人,廟中散落幾個衙役,正看向中間躺著那人,低聲議論些什麼。
“哎,居然死在了這裡。”一衙役唏噓不已。
“可不是嘛,以為逃出去了,結果還是被人殺了,也不知道是誰?”
林玉一行人很快趕了過來,一進廟中,就見到被眾人圍在正中的屍首。
山歲側倒在地,身上還穿著大理寺的囚衣。匕首是從後背插進去的,傷口經過一夜,滲出的血都凝固了,暗紅暗紅的與赭衣融合為一體。
林玉還以為是崔家救了出去,可沒想到竟是如今場麵。
她命令道:“把那匕首拿下來。”
衙役聽令去拔,可那匕首插得很深,頗費了一番力氣。
那隻是一把簡單的匕首,鋒利短小,但柄處卻刻有一朵小小蓮花。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林玉冷笑一聲,這算什麼?威脅嗎?屍首大咧咧放在這兒,甚至連暴露身份的凶器都不拿走。
是篤定她拿崔正清沒有辦法嗎?
崔禦史,真是好自信。
山歲已被翻了過來。此刻平躺在地,右手置於胸前,臉上平淡祥和,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好似終於見到日思夜想的人。
雖然這人助紂為虐,死有餘辜,但猛地一見這幅死樣,還是他拚命維護之人下的手,林玉神色不明,不禁感歎人性的複雜。
殊不知她這樣,落在他人眼中卻是另一番意味。
“這……”李解低聲開口。
“帶回去。”
衙役把山歲擡走,林玉稍落後一步,在破廟中想事情。她並不失望,在意的,也無非是之後該怎麼辦。
如今山歲死了,證人沒有,單憑那白玉蓮花佩怕是定不了罪。雖說今日呈上來那東西有用,但萬一崔正清藉此事避風頭怎麼辦?可現下時間緊迫,彆無他法。
少年低頭思量,任憑風吹起鬢角發絲,一步未動,身旁卻兀地遞來一顆糖。
伴隨而來的是少年戲謔的聲音:“林大人,你是不是又害怕了?”
自剛纔看清山歲屍首後,林玉便一直未擡頭。聯想昨日她在牢獄時隱隱露出的害怕樣子,奚竹猜想她應當是……恐懼此等血淋淋的畫麵。
並不奇怪,有些人隻要一見血,就頭昏目眩,甚至暈厥也不在話下。倒是苦了她了,身患此種疾症還得來做這份差事。
奚竹翻翻找找,好不容易纔從身上掏出顆沒吃的糖。
林玉奇怪,接過後悶聲回答:“沒有,我沒怕啊。”
“怎麼說我們也是同僚嘛,你有暈血的疾症也不必藏著掖著。日後可跟我說,我也不介意和你一同。”奚竹嘴角翹起,故意作出輕鬆麵容,似是想驅走廟中沉重氣氛。
“我沒有這疾症啊。”
“可你昨日不是還拉著我……”
“你是說這事啊,昨日是第一次去,略有些不習慣而已。”林玉晃了晃手中的糖,道謝,“不過還是多謝奚大人。”
奚竹這才知道原來是自己誤會了。他眉目微挑,語氣懶散:“要謝就去謝孟小源吧。”
林玉再回去大理寺時,剛巧碰上底下人來送東西。
“林大人,這是牢中給山歲的紙筆。”
“放桌上吧。”
林玉掠過桌上的紙張。果不其然,連個字影兒都不見。白花花一片,和方纔血跡斑斑的赭衣對比強烈,也不知山歲被崔家人殺害時作何感受。
林玉搖頭,打算把紙收起來,但卻在碰上的一瞬間頓住。
怎麼隻有一張?
昨日她怕不夠,分明拿了兩張。現在,這裡怎麼隻有一張?
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生出某種期待,迅速叫上幾人分彆去可疑地點尋找。
“你去牢房再找找。”
“你去剛才的破廟找找。”
而她自己,則去了放置屍首之處。山歲沒被動過,保持本來的樣子,左手平放身側,而右手是彎曲在身前的。
仵作行禮:“大人。”
林玉點頭,命令道:“搜搜他身上有什麼。”
屋內即刻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片刻後,一張紙被搜出,正是在山歲右手下的衣袍當中。本是白底黑字,浸過血水後,紙也染成緋色,但上麵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辨。
“定安十七年四月十四,崔正清同沙棠於柳姿樓起爭執,殺之。托老鴇隱瞞,之後遣我殺其父楊大及老鴇金二梅,欲掩藏此事。知罪深,故切書之,冀死得息。”
落筆山歲,其上覆有一血印。
這東西一直在他身上?林玉幾乎瞬間就想起了破廟佛像前那個有灰的燭台,結合山歲死前的動作,不難猜出真相。
他在獄中寫下此書後又改變主意,大理寺獄中無處可藏,撕碎又有拚湊風險。因此選擇將其帶出,欲在破廟燒毀此物。可陰差陽錯之下,還沒拿出就被崔家的人殺了。
自作孽,不可活。
林玉冷冷笑了一聲,思忖一二,招手跟仵作說了些話後拿著那張供詞走了。
待回到書房後,幾日未見的東陽正在房中等她。
見她進門,東陽擡步走來:“公子,這幾日趁他們不在,我去崔家偷偷查探了一番。”頓了一下繼續稟明:“但並沒有發現不對勁之處,也未發現藏了什麼人。”
“知道了。”林玉看向東陽,“這幾日辛苦了。”
東陽功夫好,自上次察覺黑衣後,她不僅私下查了崔家,還讓他夜探崔府,為的是尋求兄長蹤跡。現在看來並不順利。
需得把此案儘快結束,再想想辦法。說不定崔正清遇難,崔家動蕩,她也可趁機深探。
林玉加快動作,為明日做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