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43章
客棧的樓梯為木製,幾人踏步行走,便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林玉看著前方專心帶路的李解,腳下往上走,忽然想起什麼,發出疑問:“我們昨日已有約定。就算出了意外哨子沒吹響,亥時大人也該帶著人衝進來了,不知昨夜為何未至?”
李解等人先一步來此地,為免打草驚蛇,住在稍遠一些的鎮中先行查探。
昨日她們匆匆見過一麵,王識傳的具體位置就是他告知的。
他微微頷首:“本該是如此。”頓了片刻才道:“不過昨夜我不知是吃錯了什麼東西,突發瀉肚,吃了好些藥才緩過來,這才誤了時辰。此事是我之過。”
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起此話時,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林玉瞭然,笑道:“不必自責,總歸沒出什麼事。”
說話的功夫,一行人已來到房門前,兩個昏昏欲睡的侍衛各在一旁看守。自然,他們也是商隊小廝打扮,此刻看到李解到來,共同喊了一聲:“李大人。”
李解稍一擡手,二人便退開讓出前路。
林玉率先推門,隨後眉峰一擡。
好濃的木頭味!
房中為普通客棧裝飾,擺放物品皆由木頭所製。因此,獨屬木頭的陳舊潮濕之氣便撲麵而來,往好了說,是古樸之味。但這裡全是劣質木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腥味。
可縱是如此濃烈的氣味,也沒能掩蓋住空中漂浮的腐臭之氣。
李解亦注意到這股衝天的氣味,解釋道:“屍體送過來時已腐爛,屍臭味發散開,難以掩蓋。我隻好向老闆要了這間屋子。此處小,沒什麼客人投宿。常年不用,木臭之味濃重,剛好能蓋住屍臭。”
離門最遠處,躺有一具男屍。
此刻他身上裹著的層層疊疊的棉被已被剝除,露出廬山真麵目。體型適中,身穿市麵上最普通的布衣,左腿比右腿稍微短了一截,果真是王識傳無誤。
沒錯,他是個跛子。
這樣的殘缺之身,照理來說不該入仕。可他竟然能官拜侍郎,能力不容小覷。
林玉的心漸沉。
昨夜她隻見到一張臉,後來細細思量,這世上改換頭麵之事也並非隻存於話本中,或是障眼法也說不準。眼下見了真身,最後一絲僥幸也消失殆儘。
但這屍首上卻沒有明顯傷痕……
林玉問道:“找過仵作沒有?”
李解走上前:“還未。這是在屋中找到的認罪書。”
“我王識傳,於定安年間,偶知生財之道,甚喜,以戶部侍郎身份,行便利,改戶籍。膽氣彌日,與柳姿樓、人拐俱犯滔天大罪。現下柳姿樓人拐案沸揚,吾心惶駭,告老歸鄉,妄遠離京師,然這一路聞數人唾罵惡人。悔恨不已,始覺其惡,自以無顏於世,故先往陰曹,叩頭伏罪。”
林玉神色複雜地看完了這封言辭懇切的認罪書:“帶回大理寺吧。”
她與奚竹飛速對視一眼,不動聲色道:“李大人,不知其他人在哪裡?”
“被我打發出去找你們了。方纔訊號已發出,想必沒多久就會回來。”
林玉:“那等他們回來再一同啟程。眼下可否帶我們去你的屋中休整片刻?”
“隨我來。”
片刻後,林玉來到另一屋中。
房中陳設簡單,果然一股藥味。聞到這濃鬱的苦味,林玉看向李解的眼神多了一絲同情。
這得多痛苦,喝這麼多藥……
李解迴避她的視線,回頭一看愣住了:“誒,那個兄弟呢?”
“我讓他去做事去了。”
“林大人昨夜藏去哪兒了?我們找了許久都未找到。”
“還得多虧那個侍衛,帶我藏去了山中。不然如今的我,多半就是一具屍體了。”
李解稱奇:“其他人都被迷倒了,他卻沒有。嚴大人府上還有這樣的人才?若有機會,得要到大理寺來,查案奔走定是一把好手。”
那不巧了,他這人可不喜歡查案子。
林玉勾起嘴角:“那也得問問嚴大人肯不肯,這樣好的身手,我也想要到身邊來保護我呢。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想要我的命?”
奚竹剛至門口,就聽到裡麵傳出的戲謔聲,細聽還有一絲遺憾。他的眼睛不自覺彎起,連同掩藏在麵巾下的嘴角一起上揚。
他現在不就是在給她當護衛嗎?
隨即,他推開門:“人帶來了。”
在他身旁,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雙目圓睜,但渾身被牽製住,動彈不得,嘴裡嗚嗚地叫著。
奚竹拿走他嘴中的布條,聳聳肩道:“怕他大聲喊叫。”
那人口中失了禁錮,當即大叫起來:“你們是誰?快把我放了!光天化日之下怎麼敢抓人?信不信我報官?區區一隊商隊,到時候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聲音渾厚有力,正是先前在客棧下方破口大罵之人。
李解一聽此話,拿著腰牌便道:“朝廷大理寺的人,豈容你在此喧嘩!”
腰牌圓潤,色澤有些老舊,上方雕刻的雲紋線條在陽光下隱隱若現,昭示著官家威嚴。
漢子跪在地上,湊近看到“大理寺”三個大字,當即嚇得不知所措,態度急劇轉變:“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大人冤枉啊……”
前後對比,可謂天差地遠。
李解把腰牌收好,回過頭問林玉:“不知這人犯了什麼錯?”
林玉笑著對漢子道:“方纔吃飯時,在客棧下方,你是否說起朝廷派人去除西南匪寇之事?我可記得,那時你咬牙切齒,恨不得自己親自前去。我既聽到,作為朝廷中人,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求上級開恩,讓你跟著一起去剿匪如何?如此,也算建功立業,報效家國了。”
此話一出,李解暗道不好。這去剿匪的人,肯定是自軍中層層篩選,定了的。怎麼能隨便塞人呢?林大人還是入仕不久,心智太過幼稚。他正想開口,卻被林玉眼神製止。
奚竹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兄弟,這麼好的機會你可得抓住啊。天上掉餡餅都不帶這樣的,若是在途中做出了大功績,回頭升官發財可好得很。”
誰知那漢子非但沒有磕頭跪謝,反而冷汗直流,聽到這一句後再也忍不住,“咣咣”磕了幾個頭:“那西南匪寇來勢洶洶,我這等沒有武功的人怎麼能去?隻怕還沒到西南,就死在途中了。”
“求大人收回成命!求大人收回成命!”
方纔他越聽越害怕,腦海中甚至浮現出若真去了,來日落得個孤苦無依、橫死他鄉的結局。頓時什麼也顧不上了,涕泗橫流,早先的憤慨早已消散到不知何處去了。
林玉故作驚歎:“可你在下麵義憤填膺,我以為你想去得很呢。”
客棧下方時,她留心過此人,說話倒是威風凜凜,不過肥頭大耳,渾身的肉鬆鬆垮垮,一看就不是練武之人,倒像個偷奸耍滑的懶蟲。
說那些話,多半是故意的,發表些反對朝廷的言論,藉此煽動眾人,以獲得被人認同的快感。
漢子驚慌失措,繼續求饒:“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求大人了,放小人一條生路。我還沒娶妻呢,家中還有個老母等著我……”
林玉本也隻是想嚇唬嚇唬他,道:“既然如此,你便起來吧。記住,此後不要再這樣了。你可想過,若是其他朝中人聽到會如何?那可不會如今日一般,這麼簡單就放過你了。”
那人慢騰騰地爬起,麵色突然變得奇怪,吞吞吐吐:“其實……是有人給了我銀錢,讓我多多宣揚朝廷不作為的……”
三人皆被驚住,異口同聲道:“是誰?!”
漢子聽了林玉的話生出後怕,唯恐其他人找上來,忙不疊地全盤托出:“那人臉上覆有麵罩,又是在晚上,我沒太看清。不過身量……”
他指著李解:“倒是與那位大人很相似!”
李解怒道:“休要血口噴人!”
“李大人彆動氣。”林玉寬慰道。
和李解身量相似的人,朝廷都有好多人,更遑論這周圍一帶的。何況李解先她不久來此,也一直在查探王識傳,她倒不至於因一麵之詞去懷疑他。
林玉看向漢子:“你繼續說。”
“那人給了我錢,就讓我把西南匪寇、朝廷還沒派人去剿匪之事到處散播。除此之外,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漢子瘋狂搖頭,伸出四根手指,“我發誓,這次我是鬼迷心竅了才答應的,往後一定不會了!求大人放我一馬。”
“錢呢?”
“賭……賭光了。”
一陣沉默後,林玉讓那漢子離開了,走時她脫口而出:“相信朝廷,剿匪之事一定會有個結果的。”
看來她最初的猜測並不對,不是因為漢子一人,而是有人故意為之。西南的事,她走前還沒有發生,一天之內,這事便已傳遍大街小巷。
是何人在推波助瀾?
又為何要這樣做?
萬般雜事彎彎繞繞,如蛛網般密不透風。她心中生出迷茫,這看似祥和的京城,當真風平浪靜嗎?還是暗潮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