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49 章
奚竹輕揚眉尾:“彆這麼一臉慎重。”
“崔正清提到的書房中被關著的人,很有可能是我兄長。他說大約一年前,那時正是我兄長從家中失蹤的日子。我在家長尋了很久,不得蹤跡。最終才查到可能與京城有關,這才千裡而來。就在前些日子,我查探到,兄長所在可能與崔府有關。”
“所以,你覺得崔正清說的那個人,就是你兄長?”奚竹摸著下巴,忽然又想起什麼,問道,“那你生氣那日?”
“對。”林玉自己先承認了,“的確有這個原因。我本欲日後再去問崔正清有關兄長之事,但是他卻被放走了。我當時氣急攻心,竟把火撒到了你的身上。對不起。”
“後來說不怪你之話,是真的。的確是我自己的問題更大。但是……”她睫毛輕顫,繼續說完,“我沒想到你居然精心為我安排了今夜這事,還帶我逛了這些許時間……”
到現在,她已經完全明白,先前逛街之舉,完全是為了哄她。
林玉拿出奚竹送的玉簪,推過去:“抱歉,騙了你。這東西,你也拿回去吧。”
玉簪被放在盒中。奚竹的眼光很好,這盒子素雅清新,比起先前那個紅得發紫的盒子,這種才配得上那根簪子。
誰料奚竹完全不在意,把那盒子又推回林玉手中,輕笑道:“你什麼都沒說,又怎麼能說是騙了我?不必再糾結了,今夜就當是我二人共同逛了坊市便是。”
月色灑在他眸中,使得內裡藏著的笑意明晃晃的,林玉的目光不自主地追隨而去,嘴角輕輕牽起。
她沒再推諉,繼續先前的話:“我隻身一人來此,身邊隻得東陽一個侍衛。但崔府護衛甚多,他根本進不了書房這種地方。”
“但是你可以。”
她目光認真,盯著他繼續說話。
“你武功高強,絕非池中之物。況且方纔你帶我之時,沒有驚動一人便到此客棧,足以見輕功之強。若有你助陣,救我兄長之事必定事半功倍。我想請你助我一臂之力,或者說……雇你。”
“不過我沒什麼錢,勢也沒有……但是,我是陛下欽點的新科狀元。以後我若升官,必定忘不了這份恩情。屆時,我一定幫你做想做之事。”
說要這番誇奚竹、誇自己的話後,林玉耳朵尖都紅透了,臉上也泛起一絲潮紅。
周遭靜謐無聲,奚竹一時沒說話,好半晌,才輕輕地笑了一聲。
他看向林玉,慢悠悠說道:“以前有個僧人在沙漠中徒步,天氣炎熱沒有吃食,他就安慰自己,等出了這片沙漠必定飛黃騰達功成名就。饑餓時便拿了緣仗在地上畫一個餅,想象著未來的生活。”
林玉覺得此人甚奇,餓了不去找吃的,在地上畫餅做甚?難不成還真有畫餅充饑這事?嘲笑過後,看到奚竹帶著笑意的眼神才恍然明白。
這哪是說僧人,分明就是暗諷自己嘛!隻是僧人給自己畫餅,而她卻是給奚竹畫大餅!
奚竹一針見血:“你心思根本就不在仕途中,談什麼往後升官發財?”
被戳中了心思,林玉也沒有半分氣惱。她繼續勸說奚竹:“現在是不在,但說不定等找到兄長,我的心就到這上麵了啊。這幾年後的事誰說得準的?總之,你選擇幫我的話,絕對不會吃虧的。”
她已經想好了,這次去崔府,必須得有奚竹的幫助。
一是她已將所有的事告知,眼下她身上最大的秘密首位是女扮男裝之事,第二個便是黑衣人布料之事。除了這兩件事,其他的所有事都已同奚竹說了。
來京這麼久,進展甚微。林玉反思過,覺得自己太過束手束腳,因害怕潛在的危險而不敢大膽行事。這一次出現生機,哪怕隻有一線,也必須要查探到底。
“你如何就知那被關押之人便是你兄長?倘若不是呢?”
“我也不敢確定。一切都隻是猜測,但隻要有一絲可能,我也不願放過。”林玉垂著眼睛,將上麵的推論說了。
霞光閣由東陽去查,他此番已追上送貨的隊伍離京了。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孤立無援,否則怕是熬白了發也找不到人。在尋找兄長這事上,她必須得主動去尋求幫助。
若要在她所接觸的眾多人裡選擇一個來相信,她選擇奚竹。
“你願意幫我嗎?”心一橫,林玉將心中縈繞的話說完,“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換句話說,她隨時可以去告密。
放完這句狠話,林玉手心直冒汗,生怕奚竹一個生氣把自己拍死在這裡。
她自嘲地想:奚竹好心帶她來“報仇”,自己卻用此事來威脅他。真是農夫與蛇的現實版,當真卑鄙,她自己都想唾棄自己。
奚竹乍一聽這意有所指的話還沒懂,愣了片刻,神思才漸漸清明,眼中的笑意慢慢散了,霧氣卻峰湧而至。
窗戶被掩上了,他看不清外麵的天色。往日親和有加的長輩把他拒之門外:“小奚啊,彆追查這些過往了。我不知。”
縱使語氣語重心長,可也隻是明晃晃地表露出“幫不了”的含義。
曾經要好的玩伴此刻被攔著不能上前,睜著一雙愧疚的眼神難過地看著他。
沒有人肯幫他。
他被帶回府中關起來,窗戶和門都落上了鎖。不知天色,擡頭望去隻能看見黑沉沉的木板,直壓到心頭上,喘不過氣來。
是他錯了嗎?他隻是想要一個真相,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不肯幫他?為什麼任由他被關在漆黑的房中?
“吱呀——”
窗開了,半亮的天透進來,奚竹因這突來的光亮反射性地閉上眼睛,隨即抖了抖眼皮,最後攸地又睜開。
林玉站在窗邊,手還扶著窗欞:“眼下不冷了,開窗透透氣。”
“你看,這天都快亮了。”
“考慮得怎麼樣呀,奚竹大善人?”
眼裡全是她彎著嘴角笑意盈盈的樣子,奚竹心想:這光亮來得比他記憶中的,早得早。
她也比他那時要聰明,懂得要挾彆人來達成自己的心願。
林玉看到奚竹點了點頭,懸著的心才放下去。不知是否是被她那句“威脅”的話戳到了,總之奚竹的臉色幾乎在一瞬間就沉了下去,眼神縹緲,活像是在思考如何處置她。
她心裡也沒底,這屋中的氛圍又沉悶到了極點,為了緩解緊張,這纔去開啟了窗。
奚竹的臉色全已正常了,令她稱奇的是奚竹根本沒有一絲生氣的跡象。但林玉不想管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何了,總之現在的局勢對她是有利的。
脫離了那種危險的氣氛,孤注一擲後的空氣甚是香甜,林玉滿足地吸了一大口。
奚竹不知道她心中的彎彎繞繞,甚至對她那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也很不解——自己又不會傷她,他方纔隻是突然想起了舊事,沒有回話而已。
他認真思索後開口:“此事危險,須得小心行事……”
林玉一聽此話,眼睛一亮湊過去商量了。
臨走時外麵天色已是大亮,林玉一夜未睡,睏倦不已。若不是兄長的訊息在支撐著她,恐怕早昏頭睡過去了。她打著哈欠問道:“你怎麼一點也不困啊?”
難不成他有什麼特殊功法,可使人逃離倦意,精神百倍?若有此功法,她必是求也要求來,從此一天當作兩天用,豈不美滋滋?她越想越興奮,滿臉笑意地看向奚竹。
隻見奚竹眼神清明,理所當然道:“我白天睡過了。”
“噢。”
很是遺憾地停止了幻想,她小聲嘀咕道:“也不知崔正清如何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查到這客棧來。”
“放心,這客棧是我娘舊時的產業,不會說漏半個字的。剛纔不還放狠話嗎,這就慫了?”奚竹彎起嘴角,吐出三個字:“紙老虎。”
這句帶著笑的話傳到耳朵裡時,林玉才反應過來!
他從一開始,就根本不信自己會去崔府告密,自己說的話在他耳中全是“放狠話”,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也就是說,她方纔在那擔驚受怕完全沒必要,因為奚竹根本沒有假設過這件事的發生!
那他還擺出張嚇人的臉色!
林玉心裡一番誹謗,不知為何忽然很想擡頭瞪他一眼。但被理智控製住了,眼下是她自個兒“求”著彆人辦事,態度不管怎樣要放尊重。
把那不知從何而起的驕縱壓下後,她諂媚地笑笑:“奚少爺真有錢,不過我倒是很少聽過你母親的事。”
“我娘以女子身份上戰場,打退來犯外敵,一人可抵兵馬萬千,是當之無愧的將軍!”
認識奚竹以來,還真是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得意的神情,林玉對他的母親很是好奇。略加思索,她興奮地道:“是那場‘沂水之戰’!彼時臨陽侯寧意飛僅帶殘兵三百,絕處逢生,直取敵軍首領首級。與其父兄配合,打得匈奴人節節敗退。當真是用兵如神,出其不意!”
幼時,舅舅給她們講過這場大戰。那是在她出生以前,南方水患突發,洪水橫流,衝垮了房屋,自然也填滿了農田。當時的太子南下治水,而北邊則由寧家一門抵擋。水泡發了糧食,軍中軍餉不足,那狡猾匈奴知此,故意拖延時間想耗死戰士。
寧意飛卻帶了三百人潛入營地,悄摸摸地取了敵人的首級。對方群龍無首,很快便被逐個擊破。
話說出來尚能感受到其凶險,倒不知當時場景該有多驚心動魄!
小小的林玉聽了,心中敬佩萬千。她從來不認為女子隻有一種出路,當初為了查明真相假做男兒身隻是為了行事更加方便。現在想來,那時自己的決定,隱約也受了寧意飛的影響。而機緣巧合之下,自己如今與她的兒子共事,倒是“緣分來敲門”了!
卻不知這位奇女子出了用兵,做生意也有一套。
她看了看這客棧,羨慕道:“怕是把我一年的俸祿加一起,也抵不了這裡一個月的收入。”
奚竹敲了敲她的腦袋:“想什麼呢!小廝、廚子……這些一分還有多少進得了賬。”
林玉看著人來人往的大堂,不禁發問:“這裡生意一直都這麼好嗎?”
“那倒也沒有”,奚竹回憶道,“最初我接手時生意很冷,幾乎不能盈利,但想著這已是我娘留下的最後一個鋪子了,便一直強撐著沒有轉手。不過後來生意倒是漸漸好了起來,或許也有這個坊市的原因吧。”
林玉默默記下,以後開鋪子得在熱鬨的地方開纔有生意。她伸出一根手指,“嘿嘿”笑了兩聲後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是最後一個鋪子?”
“入不敷出,隻能轉手了。”奚竹無所謂地笑笑,眼裡極快閃過一絲哀傷,如同水滴投入大海般轉眼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