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54 章
看到奚竹全須全尾地上來,林玉的心總算是放到肚子裡。
“你沒事吧?可有傷到?”
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很奇妙,奚竹不自在地搖了搖頭:“沒有受傷,我檢查過了,這個箱子裡裝的確實是……”
話還未說完,就被林玉的聲音打斷:“你不知道剛纔有多嚇人!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看見她急迫的目光,奚竹咳了咳道:“沒什麼,就是下麵太黑了不適應。你不是相信我嗎,就……就不該多想的。”
“我是相信你啊!但是方纔那情形,突然間你就不吭聲了,換你來也得嚇個半死!”林玉認真道,“往後萬不可再發生這種事了。”
彷彿不敢直視如此熾熱的目光,奚竹長直的睫毛往下垂,蓋住了眼眸,輕輕地回答了聲“好”。
得了奚竹的回答,林玉放下心來。恢複冷靜後,她才發現方纔自己的話多少有點強人所難,這井下情形如何,又不是他能控製得了的。
後知後覺的尷尬湧上心頭,她眼神往旁邊的杏樹飄忽一圈,清了清嗓子開口:“東西即已拿到。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回去吧。”
“好。”
奚竹笑得眯起眼睛,在沒有月光的晚上竟也溫柔得不可思議。隨即把拴在一旁的馬牽過來,待林玉上馬之後再拉動韁繩往回趕。
路上顛簸,幸而駕馬的人手法極好,張弛有度,倒使這歸程多了一絲難得的平緩。一夜奔波,縱使白日裡養好了精神,可終究人非鐵鋼,林玉在馬上看過賬目,隻覺有些莫名的熟悉,不斷回想之際竟緩緩閉上眼睛,陷入睡夢中了。
“籲——”
意識混沌之際,突然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林玉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已發白了。習慣性地,她握緊拳頭,卻發現觸感有些不對勁,怎麼握著一層布的感覺?下麵怎麼硬邦邦的?
“你捏我腰乾嘛?”
咬牙切齒的聲音襲來,一瞬間她的大腦空白一片,隻餘下手中捏著的黑衣。
剛睡醒腦袋還發懵著,林玉不敢相信,又捏了捏。沒錯,是腰部勁瘦的感覺。
等等。
她摸著奚竹的腰?
僵硬片刻,林玉強裝淡定地撒開手,拍了拍前麵人的肩讚歎道:“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真是正當好。什麼時候教兄弟我練練?”
奚竹持韁繩的手僵在原地,不禁被氣笑了。
林玉在路上睡著了,手便不安分地往前抓,他怕林玉半途掉下去,也就預設了這個行為。誰知這人剛醒,就先捏了一把,手還極重,現下還若無其事地打趣起來。
若不是他知道她實際是女子,都要以為她有那方麵的喜好。
沒曾想她竟是如此的人,那對彆人呢?也會如此嗎?
不知為何,一股莫名不爽的感受縈繞心頭,連帶著他下馬的動作也急了不少。
林玉望見他急匆匆的背影,心裡不禁疑惑:難道自己哄人的能力下降了?不應該啊,從前惹舅舅他們生氣的時候,她說幾句逗趣的話大家就都開心了……難不成太久沒說過,已生疏了?
不再多想,她抱著箱子跟了上去。
陶熹然已坐於桌前,縱使此處為安全之地,但長久的擔驚受怕讓她在聽到動靜的一瞬間便已驚醒,收拾一下後,很快便起身等待。
“陶娘子,你看看是否是這個?”
林玉把箱子中的紙張遞給她。
箱子上的鎖年久失修又常年埋在地底下,早被腐蝕得不成樣子。是以在井底時就被奚竹撬開了,林玉也事先在馬上看過這紙上麵記載的東西了。
是普通的賬目沒錯。
“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林玉繼續問道:“隻是不知,這跟崔煥所做的事有何關係?”
陶熹然手指在紙上第一列,緩緩說道:“我當時也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被鎖入地下室中,日日琢磨,終於窺得一絲線索。”
“這當是柳姿樓與崔煥之間的金錢往來。原先我隻以為他們在裡麵扮演著保護傘的角色,可如今看這賬目才明白,柳姿樓根本就是他們斂財的工具。他們提供人,而柳姿樓提供場所,所賺之錢全部進了這群狼心狗肺之人的口袋中。大人請看,右上角這裡的小樹葉,根本就是一個**裸的‘柳’字。”
林玉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真在那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標誌。一片細長小葉兒,中為空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怪不得。
她曾懷疑過這與王識傳那本有何關係,可數目對不上,版式也對不上,若是那本的前傳,未免有些不對勁。但若是此便說得通了,官與人拐、官與青樓,原來官纔是中間之人,萬事的罪魁禍首。
“明日我便讓大理寺的人去查柳姿樓的利益明細。”
“不。”陶熹然緩緩搖頭,帶著一絲決絕,“待天亮後我便去大理寺告發崔煥。”
“崔煥他若是發現我不見了,定會在京中翻個底朝天,兩位大人,我不能連累你們。夜長夢多,為免其餘麻煩,還是早日去比較好。”
林玉心頭微動:“可是你的傷還未痊癒,在大理寺中定不會好過,還得時刻提防著人。”
奚竹也插了句話:“對啊。陶娘子,你不必擔心他會查到這裡,我定會全力保下……更何況,”
他垂下眸,聲音黯淡:“你是我母親生前所識之人,情理之中,我該叫你聲陶姨的,就算如此,我也該奮力護你平安。”
陶熹然被此話說得動容,可嘴上卻半分沒有動搖:“你們都是好孩子,我本就在下麵茍活了這麼久,再多被關上這些時間也無妨,但卻是萬萬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我陶家也是世代為官,父親雖已不在,可長兄仍在,定不會受如何大的委屈了。”
“我與崔煥這恩怨,再等不了一刻清算了。”
她眼中烈火灼灼,為決心已定之勢。兩人見此,沒有再說什麼,又繼續商量了一會後,奚竹送林玉出去。
外麵天光大亮,入秋後蟬鳴聲漸漸沒了,可晨間嘈雜的聲音從未停歇。早起乾活的婦女將衣服重重甩在木板上的灑水聲,孩童搖頭晃腦的讀書聲,還有教書先生怒斥的聲音都此起彼伏傳來。
“這個字如何寫的?看清楚!下筆需有力,日積月累才能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這嚴厲的聲音讓林玉瞬間回到幼時被舅舅耳提麵命練字的場景,不由得打了個戰栗。
奚竹也聽到了這聲音,難得解釋了一番:“這裡是離學堂比較近……”
“等等——”
林玉猛地停住腳,仰頭問奚竹:“你說這世間會有兩個人的字跡一模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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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理寺剛送走了一樁柳姿樓人拐案,又迎來了一件案子。要說啊,這真是神奇得很。誰能想到,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今早竟在大理寺門口報案求冤?那人身份不凡,是前中書令之女,而她今天要狀告的物件,竟是她的丈夫!
百姓口口相傳,這件事便如滾雪球一般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大理寺外人潮湧動,有去得晚的,隻能看到那傳說中死了的人正跪在地上,呈上去幾張紙,柔而不弱的聲音傳遍整個堂間。
“民女要告發禦史崔煥,於紀昌三十四年將我囚禁至崔府地下,長達十八年之久。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發現了他與柳姿樓相互勾結,強拐女子以求營利的秘密。這賬目便是我在書房中找到的,上麵記述的就是他與柳姿樓的利益往來。”
“請大人明鑒!”
嚴行看向手中曆經風霜的賬目,再看看底下跪得筆直的陶熹然,心中輕歎一聲。
這孩子他曾經也是見過的,那麼活潑的一個人,如今怎麼就成了這幅受儘磨難的樣子呢?
“傳崔煥上堂。”
宿醉的崔煥被人駕到大理寺堂下時本還有些不清醒,可在見到跪著的那個身影時腦袋一震,霎時清明。
“然然?”
一句帶著疑問的聲音緩緩升起,與之同時的是崔煥手腳顫抖跑過去的動作。
“你……你不是在很多年前就去了嗎?怎麼在這裡?是那接生的產婆搞的鬼是嗎,我這就去找她!”
陶熹然未挪動半分腳步,那雙眼睛帶著一貫的諷刺:“崔煥,你可真是會演啊。當初我們一家人怎麼就都瞎了眼了,竟沒看出你還有做戲子的天分。”
崔煥眼神未動,抓起陶熹然的手腕就道:“你這是說什麼話?來這公堂乾什麼?咱們回家慢慢說,還有清兒,他從未見過你。我知道的,你很想見他對嗎?”
那抓手的力氣極大,又恰好在陶熹然手上的傷處,她痛得呲牙咧嘴,話都是從牙縫中擠出的:“你放手!”
可崔煥不為所動,反而勸說她:“自你去後,我日日思念,連續弦都未有一個。我不重要,那清兒呢,你不想見見你的兒子嗎?那可是你十月懷胎冒著生命危險生出來的啊。他幼時的時候,旁人都有娘親,可他沒有。他就仰著頭張著小嘴問我啊,說我的娘親在哪裡?”
“我說娘親在很遠的地方看著我們呢。從此以後,我們一家人回去和和美美過日子如何?再也不管曾經那些事了怎麼樣?”
“清兒……”女子喃喃,停止了掙紮,擡起頭端詳崔煥的臉色。
那溫柔的神色與多年以前一般無二,在這樣的秋色中,彷彿他們還是那時的青春年少。
旁觀者聽了這話也動容了,嘴裡附和著:“是啊,沒準有什麼誤會呢。崔大人情深意重,是有目共睹的啊。”
“陶娘子就先回去,一家人把話說開吧。”
底下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於耳,嚴行重拍驚堂木:“肅靜!”
當今天子主張以仁治國,各大刑司公開審案之時,平民百姓皆可圍觀,以求公正。這就造成了現下這副口說紛雜的場景。
眼看陶熹然就要被帶出去,在一旁的林玉奚竹二人驚懼萬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和預先說好的不一樣?難不成因崔正清的緣故陶熹然心軟了?
那個即使身懷六甲也要堅持告舉的人會這樣做嗎?
腳步急促,有人大步流星進來了。
陶熹然停下將要跨出門的步伐,用儘全力甩掉了拉著她的手,直視崔煥驚愕的眼神。
堂內堂外安靜一片,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眾人對這變故都摸不著頭腦。
門口,兩人四目相對,崔煥忽然笑了,語中嘲諷十足。
“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根本就不是陶熹然,她早就在當初難產而亡。中書令之女,屍首完好,麵容未毀,難道我真有什麼通天的本領能夠把她藏起來?”
“你利用了她的身份,我不想在這裡處理打著她身份招搖的騙子,不願看到她死後還有人來汙衊她,纔想帶回府中處理。可你毫不領情。”
崔煥的目光冷得沒有一絲情意,漠然開口:“你根本就隻是一個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