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70 章
起初,林玉並未往這方麵想,畢竟她們見到的葉茂,舉止無狀瘋瘋癲癲,所言所行均不正常,更何況奚竹探過他的脈,縱使半吊子醫術,但終歸勉強探出脈象弦細,肝鬱氣滯。
因此更無人懷疑他的癲症。畢竟言行可以作假,但身體反應卻騙不了人。
但木樨街一行卻給她提了個醒。那婦人說完許才把瘋了的葉茂接回去後,順便還提起了句話。
“這人瘋了後啊,行為都有點詭異。常常能見他在坊間遊蕩,整日嘴裡唸叨著他女兒的名字,有一日我起夜,就看見他在這周圍,提著盞燈,彆提有多嚇人了!”
那婦人至今說起來都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拍著胸口道:“幸虧後來被許才帶到山上去了,現在也不怎麼下山來,不然光是一個他晚上都要嚇死好多人咧。”
那時林玉還未作多想,可後來看見葉珠的案宗推測出她可能死於縊吊,幾乎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許才。
“他一心求死,但為何認定要縊死?而不是其他方法?”
奚竹的話在林玉耳邊響起,是啊,許才為什麼非得要上吊?他正值壯年武功高強,卻隻是乾些為山上學堂送水的粗活。他整日辛勞,為何家中卻是茅草頂黃土牆,一貧如洗?
葉珠縊死,許纔想上吊。
但他二人沒有任何交集。
但倘若——這一切都是因為許七氏呢?
許才唯一在乎的、說起來眼裡全是笑意的許七氏。
林玉目光審視,一字一句道:“你不好奇為何我會發現你有問題嗎?”
“你口中的許七氏,聰明伶俐,活潑開朗,門門功課都位居前列。可我去木樨街,她曾經的同視窗中的許七氏卻是沉默寡言,功課裡除了一門布藝出彩外其餘都是平平無奇。”
聽到林玉沒有一絲波動的音調,許才激動起來,彷彿這話觸碰到了他的逆鱗般。他呼吸厚重,一雙凶狠淩厲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玉,被綁住的手腳劇烈搖晃,竟像是要以肉身之軀脫離禁錮。
許才活像一隻被激怒的猛獸,從口齒中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林玉被這突然的轉變驚得心悸,暗想她也未說什麼詆毀的話,隻是將證人言論如實說出。何況她不止向一人取證,而是三人都這樣說。
默默在一旁的奚竹見此場景,大步一邁便到許才身旁,將食指中指並攏,凝聚內力於指尖,電光火石間就在他身上點了七八處,動作快如閃電。
須臾之間許才手腳發麻,不能再動。
林玉知道奚竹這是給許才點了xue定了身,之前他給周桂也用過。她臉色稍緩,朝奚竹遞去感激的眼神。
許才手腳動不了,腦袋卻是冷靜下來,從嘴裡吐出的話癲狂又冷酷:“阿芝如何,還輪不到你來說,更與那些學堂裡的狗屁同窗沒有半分關係!她們一個個膽小如鼠懦弱無能,還好意思說旁人?這些人本就該死!你說了這麼大一堆,不就是靠猜嗎?可笑啊,多少年過去了,這縣衙裡的人還是沒有半分長進,拿著俸祿吃白飯!”
清晰的話語傳到林玉耳中,她感到莫名,一而再再而三,許纔不僅詆毀縣衙官員、還辱罵證人。看那幅麵容,像是全天下的人都不夠他罵的。
她的臉霎時冷下來,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冷硬道:“你從前經曆過什麼我不知道,現在你怎麼想我也不在乎。可我說的全是證人的原話,一絲主觀想法也未摻雜。你若是有天大的冤情,儘可告訴我,不是所有官員都同你說的那般德不配位。
你說的對,事到如今我全靠猜。一個裝瘋賣傻的老人在山下刺探目標情況,一個武藝超群的男人找機會把人擄跑扔入河中。這就是你們的殺人方法,是嗎?”
葉茂有癲症不假,那在林玉一行人來桐遙之前呢?在定安十年前呢?
定安十年,纔是葉茂與許才生活在一起的時間。
林玉麵無表情地說出這些話,盯向許才,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變化。
果不其然,在她說出這些話後,許才瞳孔猛縮,臉上瞬間浮現驚慌神情,連忙低下頭去讓頭發遮住全臉。
林玉心頭有了數。
許才這人鄉野出身,縱使有超群武藝,但似是不怎麼懂得掩藏情緒。所以自方纔她審問開始,他一直低著頭,將一整張臉全部藏在發中,不言也不語。隻有當她說起許七氏時,這人才控製不住般地嘶吼。
眼下這情景表明他肯定同徐娘等數幾樁案子有關。隻是有一事始終不明,他為何要做這些事?他既已存死誌,為何不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我再問你一句,許才你是否和徐娘、樊花萃等人的案子有關?你又是為何要行此事?!”
依舊得不到回答,林玉的耐心被耗儘。最終,她叫來外麵的衙役對許才進行拷打。
許才無所謂地笑道:“我沒什麼可說的,還是那句話——她們該死。打死我最好。”
林玉掃視著許才,企圖從他的麵容推測出可能性,忽然她的目光凝住。
她竟才發現,許纔有一雙比尋常男人小得多的腳。
她幾乎瞬間就想到了徐娘自殺所留下的腳印,連忙叫衙役去量了他的腳印大小,自己則回房去取了徐孃的案宗。奚竹留在此地看守許才,以防突發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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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後,林玉放下手中的案宗,重重地吐了口氣。
她猜得沒錯,許才的腳竟比徐娘還小不少!怪不得,案宗上寫腳印呈斜坡麵,後跟處較厚而前麵明顯淺不少。她初次看見之時,就覺察有異,但想了想,或許是徐娘穿了不合腳的鞋子所致。
如今,這個線索卻有了新的解釋。
林玉招手讓衙役停止拷打,神情冰冷道:“徐娘真的是自殺嗎?還是說是你穿了她同樣尺寸的鞋,偽造了那些證據,做出她自己跳河的假象?
徐娘幾人和許七氏是同窗,這一切隻能是因為許七氏。她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你痛下殺手?”
回答她的卻隻有許才的沉默聲。
奚竹聽了這麼一會兒,也弄清了事件始末。林玉一向查起案來儘心儘力,不到真相絕不罷休。
他抿嘴控製住即將打出的嗬欠,眼裡湧上澀意,見林玉亦是一副強打精神的模樣,心裡掠過一絲心疼,不由勸道:
“這麼晚了不如明早再來問,如今人已在這裡也跑不了了。更何況等桂縣令把葉茂帶回來後,說不定在他那裡能撬出什麼。”
林玉昨夜隻休息了一個時辰不到,今日又一直奔波,腦中思緒不斷,縱使不在意疲累,身體也在暗地裡抗議。被奚竹這麼一提,她倒也覺得在理。
隻是看了一眼將明的天色,心中不由暗想,為何桂倫還沒把人帶回來?
溫熱的血間斷地從嘴角流出,許才聞到周圍厚重的血腥氣味,思緒漸漸遊走。身體上下被鞭打的部位止不住地疼著,像被火燎著似的難受。
他感受著這疼痛,心裡生出一股絕望的欣快感。這樣是不是和阿芝接近一些了?
他沒辦法用一樣的方式去找她了,但這跳動著的劇痛彷彿把她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真好,這些年以來他每日都活在悔恨與算計中,武功越練越好,心裡卻越來越荒蕪麻木。到現在他卻很開心,什麼也不需要想了,不用推演謀劃了,他終於可以全身心地思念阿芝。
許才感覺周圍的所有都離自己遠去了,這世上隻剩下他。他回憶著曾經的時光,思緒如同浮舟般漂遊。
在這樣的迷濛中,“許七氏”的名字突然清晰,隨之而來的是更大聲更清晰的“葉茂”。
許才動了動乾澀的嘴皮:“葉茂……也被你們抓了?”
誰也沒想到這個關頭他突然說話,林玉二人對視一眼,均停住離開的步伐。
林玉試探地說道:“沒錯。”
“怎……怎麼會?”許才痛苦的臉上浮現出驚愕的神情,“我分明……”
“你分明把他藏到了其他地方,對嗎?”得到林玉眼色的奚竹接下此話,將一切告訴他,“你在我們走後不久,就把葉茂偷偷從後門帶走了,你自以為行事小心天衣無縫,但卻沒想到我一直守在外麵。察覺到此事後就把人綁了,不過我一次帶不了兩個人,就先把他放在屋中了。”
“怪不得,那時你那麼及時就衝了進來,原來不是巧合……”許才臉色很不好看,如同遭受晴天霹靂般。
他問道:“你們會怎麼對他?”
林玉回道:“自然是秉公辦案。”
許纔看向手腳處染血的鎖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裡隻剩迫切:“我說。但你們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拷打他。他年齡大了,禁不起這個折騰。”
乍然轉變,林玉思索片刻,最終說道:“你先說,我們會根據每個人的情況斟酌。”
須臾後,屋中響起許才的講述聲。
“定安三年,阿芝溺死在桓河,連屍首也沒打撈到。我悲痛欲絕,總覺著一切都隻是個夢,整日醉生夢死,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直到後來,我回過神發覺不對。那時佑幽草又流行起來,她們一行人去鏟草,為何隻有她失足落水?我恐怕阿芝的死有蹊蹺,於是便暗中調查。
我查到,就在阿芝死後第二天,桓河中就出現了一個屍體,正是葉珠。巧的是,她居然也在鏟草那行人當中。可惜那時我渾渾噩噩,外界的一切訊息都沒聽不到,才耽擱了這麼久。
後來我竟發覺葉珠的死不是簡單的溺水,就和你說的一樣,我猜測她是先被吊死再投到的水中。那會不會阿芝也是這樣?是被奸人所害?或者說——有沒有可能她還活著?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去找了縣令,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我的發現。可那個大腹便便的縣令,隻是懶懶擡了下眼應了一聲,便沒有下文了。”
許才仍能想到自己當初的憤怒與不甘,繼續道:“我失望至極便打算自己繼續追查。在那之後沒過多久,有一個人找到了我。”
轉機來了,噩夢也隨之出現。
“她說她們一行女子在鏟草時,不慎被土匪抓了。一群人被關在一個木屋裡瑟瑟發抖,到了晚上大多數土匪睡了,隻留下一兩個守夜,就有人提議偷偷跑出去。
她們成功了,不過偏巧在最後的時候,土匪醒來了發現有人逃跑怒不可遏。那些人……她們居然就狠心把最後的幾人推了進去,趁這個時間跑下山了。”
許才聲音顫抖:“阿芝……葉珠,還有那個人,就是被留在木屋裡的人。我不知道她們為何要撒謊說阿芝落水了,當時的我聽了簡直恨不得殺了那些人!你說她們該不該死?!”
他到如今都能記得,那是個一點月光都沒有的夜晚,他哭聲哀求著那人:“阿芝還活著嗎?那幫土匪在哪裡?我現在就要去找他們!”
濃厚夜色裡,那個帶著黑色幕帷的人緩緩勾起一抹笑:“阿芝沒死。我把她帶走了。你要見她,必須要幫我做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