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86 章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林玉仰頭感受著久違的陽光,心中的忐忑卻未放下半分。
“哥哥!”
她睜開眼。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孩童拿著一塊白鏌,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在肉嘟嘟的臉上展開,笑眯眯地朝她說道:“這是我娘讓我給你的。”
林玉朝更遠處看去,果然見到一個麵帶笑意的婦人,她未施粉黛,穿著也樸素自然,但隻一眼,便讓人覺得慈祥安寧。
天色尚早,她記掛寧城人事,這才早早出門等候,沒曾想這母子二人竟送來吃食。
這一停頓,那孩童又道:“沂水寨於我們有恩,哥哥是寨子的客人,那自然也是我們的客人,哥哥快收下吧。”
她眼睛亮閃閃的,明晃晃的期待和隱隱約約的害羞交織在一起,真誠又可愛。
“好。”
林玉摸了摸小姑孃的頭,接下那圓潤飽滿的白饃:“謝謝你,小朋友。”
孩童見她拿過白饃,半是開心半是害羞地小跑開了。
林玉笑著搖搖頭,輕咬一口白饃邊緣。霎時,絲絲清甜在口中化開,連同內心的不安也平靜些許。
昨日,在四周走動觀察山寨之際,她也不忘尋找離開之路。可始終有人在暗處監視,任她來回翻尋,都未找到可乘之機。是以,她隻得早早來此等候,隻期盼前去打探訊息的人能早日歸來,以打消大當家的疑慮,還她清白。
薄霧剛消,趙無雨急匆匆地走入寨門,看見呆站著的林玉愣了一瞬,問道:“你怎麼在此處?”
林玉剛想開口,大當家幾人也快步來到了此處。
“如何?”
趙無雨先是看林玉一眼,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緊接著麵朝其餘人點頭道:“打探清楚了,朝廷派來的人的確如她所說,一個姓蕭,一個姓羅。”
沒想到趙無雨這麼快就查清了,林玉心中一喜,順勢說道:“大當家,這下可否相信我所言屬實?能否將令牌歸還?”
大當家大手一揮,讓手下去拿林玉的令牌。
趁此,林玉將縈繞在心頭的問話說出:“趙……姐,不知你可去客棧送了藥?我的友人傷勢如何?他已經醒了麼?有問起我的下落嗎?”
她麵色急迫,語中的擔憂呼之慾出,一雙擔心的眼睛直直盯著趙無雨,好似這纔是她最關心的事。
然而,趙無雨見她此副模樣,卻罕見地沉默一瞬,似有不忍地將自己聽到的話轉述出口:“我去客棧送過藥了,可那店小二隻道,有個住客生了病,與之同行的人又跑了,他們唯恐是疫病,就將人擡到城東的廟子去了。”
其實,那店小二罵罵咧咧,說出的話實在比這還要難聽數倍,什麼“晦氣鬼、死人還來住店”之類的話不絕入耳,但趙無雨見林玉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終究沒忍心將原話說出。
“城東荒廟是專門收治得疫病之人的,你那友人去到那處,恐怕沒病也染上了,怕是凶多吉少。”
“不,不可能……”
林玉喃喃自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訊息,隻一味搖頭。
怎麼會呢?明明才兩日不到,怎麼就落得如此境界了?她明明對店小二解釋過,奚竹隻是舊傷發作,並非疫病,為何店小二還會將他送至破廟?難道說,在這期間他一直未醒來?
一個激靈打來,身體止不住戰栗,林玉不敢再往下想。她腦中尚存一絲理智,一把拿過大當家手中的令牌,匆匆道:“我先下山。”
一下,卻沒扯動。
林玉耐著性子再道:“答應大當家的事我自會做到,我先下山。”
第二下,仍未扯動。
大當家緊握住令牌的另一端,眼底一暗,慢騰騰地說道:“彆急。此番無雨雖能證明你所言非虛,可我怎能保證,你下山之後不會聯合朝廷的人出爾反爾?因此,我在今早的那個白饃中……誒?還不快攔住她!”
在他悠悠時,林玉見拿不回令牌,腦海中最後一絲弦繃斷,徑直朝寨門而去。
城東破廟,凶多吉少……不行,絕對不可能。她要下山,立馬下山去找奚竹,至於大當家說了些什麼,她完全拋之腦後。
腦中隻剩一個念頭——她要下山。
麵前卻突然出現了一人攔住去路,林玉抽出腰間的劍,搭在那人脖頸處,冷冷說道:“讓開。”
她麵色越是冷靜,周州舟便越是心驚。脖旁是熟悉的劍、陌生的溫度,他看向林玉平靜神色下隱隱的瘋狂之態,試圖將她的清醒喊回:“林大人!”
奈何林玉巋然不動,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大當家如此信賴周州舟,必然不會棄他性命於不顧,隻要拿捏住他,便能為自己的下山之路博一回。至於其餘如何,一切都等以後再行定奪。
她想得很好,卻唯獨算漏了一點。
周州舟輕歎一聲,氣沉丹田,手起手落間就將林玉手中的劍調轉了個方向。麵對林玉驚愕的神情,他不住歎息:“林大人為何不再多聽一句呢?”
轉眼,林玉由持劍之人變為腹背受敵一方,可縱使劍尖指向脖頸,她仍未放棄,眼睛始終尋找可攻之地。
若是抓住劍身奮力抵抗,未免不能贏得半分生機,況且那時手掌勢必會流血,若能吸引眾人注意,這掙出來的機會又將多得半分。
想到此處,她的手已悄悄往上爬去……
“放開她!”
一道熟悉的聲音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破空而來。
林玉將要碰到劍刃的手指一頓,不可置信地朝聲音源處看去。
依舊明亮的桃花眼,略微蹙起的眉……一切都還是她熟悉的模樣,彷彿他們從未分開,隻有那蒼白且嚴肅的嘴角說著他大病初癒。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萬籟俱寂中,奚竹露出一個微弱的笑。
那麼淺,卻神奇地讓林玉的躁動平息下來。
於是她也輕輕牽動了嘴角。
那一瞬於他二人銘肌鏤骨,如虛空之地突逢光亮,但於其餘人不過彈指之間。
趁旁人還未回過神,奚竹挾持一人緩步往前去,步伐堅定厲聲再道:“我說,放開她!”
“欸欸欸!小心點小心點!”
被挾持那人跟上他的步伐,生怕利刃碰到自己,驚慌神色一覽無餘,眉頭都要飛出去了,大喊大叫道:“這位大俠,慢點慢點!”
趙無雨翻了個白眼,不屑道:“王大仁你能不能有點骨氣?!如今連個毛頭小子都打不過了。”
王大仁嗆聲:“趙無雨你這個心腸歹毒的蛇蠍婦人,就知道說些風涼話!你試試……試試被刀對著的感覺!這小子深不可測,我那是一時不慎才中計了!”
兩人的吵鬨並未影響在場其餘人,奚竹與周州舟兩人默契地接近,直到二人彙合,奚竹大力將王大仁推向對麵,周州舟躲閃不及,匆忙地伸手拉人。而奚竹則順勢將趁亂跑來的林玉拉到身後,如以前的許多次一樣,用自己的背脊保護著她。
霎時,寨中草木皆兵。
林玉剛想告知奚竹實情,卻不料前方兩人迅速纏鬥在了一起。
高手過招,一呼一吸間,都是勢要將對方打倒在劍下的決心。
眼瞧著周州舟處於劣勢,趙無雨拔出武器就要上去幫忙,千鈞一發之際,卻被攔住。大當家右手攔人,眼睛卻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場上打鬥情況,或者說,是在辨認一人身姿。他不說話,輕微顫抖的手卻暴露出他的不平靜。
眼中的人影晃動,與另一個身影漸漸重合。他想,大抵是眼花了,不然怎麼又看見那個不可能的人了呢。
少女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狡黠一笑:“阿黃,你意下如何?”
那時的阿黃還不是沂水寨的大當家,隻是一個江湖上的小嘍囉,仗著自己有些武藝,到處混口飯吃,卻沒想到碰上了被父兄強留在城中的寧意飛。
他不知道那是寧將軍的女兒,隻以為是同他一樣,無父無母為吃食奔波的“阿意”。
因她是女子,又全無武功,阿黃便做老大之態罩著她。直到那日他以為手無寸鐵之力的小姑娘麵無表情,兩三下就將罵寧將軍的紈絝子弟打跑,他才恍然明白,她的武功,比他厲害得多。
後來,寧家的老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找上來,求著寧意飛離開此地前往京城避禍:“如今老爺和少將軍生死未卜,半條訊息都傳不出來。小姐,聽我一句勸,快走吧,這也是老爺出征前交代我的最後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把小姐你帶回去,否則,若是戰敗,小姐你又是主將之女……我,我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一向笑嘻嘻的寧意飛罕見地變得沉默,唯一說出的話卻是讓管家離開,“王伯,你快走吧,你回京城去。我要去找阿爹和阿兄。”
她很倔,任憑老管家如何勸阻,都不鬆口,甚至著手準備了去戰場的著裝。
老管家找上他的時候,是一個將要滿月的夜晚。
顫顫巍巍的老人朝地上跪去,哀求道:“公子,你同小姐相處了這麼段時日,難道真的忍心眼睜睜看她去送死嗎?此事再拖不得了,我已備好明日回京的馬車,算老朽求你了,能不能幫忙將小姐迷暈?屆時你同小姐一起,按規劃路線秘密離開此地。”
阿黃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將人扶起:“那你呢?”
老管家鬆了口氣,眼睛迷濛像是想起往事,喃喃道:“我這把老骨頭,就留在此地,為小姐打掩護了。”
可最終他沒有做到。
在寧意飛充滿期待的眼神中,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好。”
迷藥沒能放入杯中,阿黃選擇了和阿意共進退,放棄了自己生的希望。
最後,寧意飛率殘兵三百直搗黃龍,打贏“沂水之戰”成為一段佳話,卻無人知道,三百之中有一人,是隻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