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戰神手劄 密道餘燼
密道餘燼
冰冷的岩水從頭頂突兀的鐘乳石尖滴落,精準地砸在劉全的後頸,激得他一哆嗦。
差點咬到銜在口中的木枚。
腳下濕滑的苔蘚如同塗了油。
每一步都需將全身重量灌注腳趾,死死摳進嶙峋的岩石縫隙,才能穩住身形。
七十裡密道,黑暗粘稠得化不開。
時間在這腐臭的空氣中彷彿凝固,又被無數壓抑的喘息和啜泣拉扯得無限漫長。
“跟緊!”
淩戰嘶啞的聲音從前方的火光邊緣傳來,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短暫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她手中的火把是這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搖曳的光暈勾勒出她緊繃如弓弦的側影。
汗水浸透的鬢發緊貼臉頰,沾滿泥汙的粗布衣衫勾勒出瘦削卻異常堅韌的脊梁。
工匠孩童的啜泣被母親死死捂在掌心和衣襟裡。
化作沉悶的嗚咽,如同鈍刀,一下下割著每個人緊繃欲斷的神經。
馱馬不安地噴著響鼻,蹄鐵在濕滑的石麵上徒勞地刮擦,每一次騷動都讓隊伍一陣心驚肉跳。
“停!”
走在淩戰身後半步的楊思儉猛地擡手,獨臂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摸索。
前方出現三條岔路,幽深如巨獸咽喉。
老楊頭布滿溝壑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凝重。
他閉上眼,枯瘦的手指在岩壁幾處凸起凹陷處反複按壓、感受,彷彿在聆聽岩石深處的迴音。時間在黑暗中流淌,每一息都重若千鈞。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他身上,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懸在喉嚨口。
“走…左邊!”
楊思儉猛地睜開眼,聲音帶著豁出去的決絕。
沒有解釋,沒有猶豫,淩戰手中的火把已率先轉向左側更顯狹窄的通道。
信任,是此刻唯一的選擇。
隊伍如同沉默的蟻群,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繼續蠕動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感覺真走完了七十裡般的漫長。
前方火把的光暈邊緣,終於不再是永恒的岩壁,幾縷垂落的、帶著濕氣的藤蔓在光影中搖曳。
“出口!”
不知是誰,用儘全身力氣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變形。
如同瀕死的魚群湧向水源,隊伍爆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騷動。
人們爭先恐後地擠向那透著微光的縫隙。
新鮮、冰冷、帶著鬆針和腐葉清冽氣息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
有人踉蹌著撲出洞口,跪在地上貪婪地呼吸,隨即劇烈地咳嗽嘔吐。
有人直接癱軟在潮濕的腐殖層上,胸膛劇烈起伏。
眼神空洞地望著被高大鬆林切割成碎片的灰白天光。
孩童終於放聲大哭!
隨即又被驚魂未定的大人死死捂住嘴,隻剩下壓抑的抽噎和粗重如風箱的喘息。
逃出生天的狂喜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被更深沉的疲憊和巨大的茫然徹底吞噬。
沈家,那個在臨山鎮煊赫一時的根基,已在他們身後徹底崩塌。
此刻,他們是三十七口無家可歸、前途未卜的流亡者。
淩戰最後一個踏出洞口,反手用碎石和枯枝草草遮掩了密道入口。她迅速掃視疲憊不堪、癱軟一地的隊伍,目光銳利如刀,清點著人數,確認著幾個被護衛貼身守護的鐵箱。當她的視線落在幾個蜷縮在母親懷裡、小臉煞白、眼神驚恐的幼童和一位被同伴攙扶著、腿部裹著滲血布條的護衛時,她的目光與沈厭短暫交彙。
無需言語。
她走上前,從一位幾乎脫力的婦人懷中接過她年幼的兒子,又示意那位受傷的護衛靠向他。
淩戰將乾糧和一小包金瘡藥塞進劉全手中,指尖冰涼。
“小心。”淩戰的聲音低沉如耳語。
“清點!”
劉全和楊思儉立刻行動,低聲喝令還能站立的青壯護衛警戒四周,婦孺相互攙扶著聚攏。“賬冊、秘圖、金銀、武器,可有遺失?”確認核心物資無恙後,淩戰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沾滿泥汙、寫滿驚惶與茫然的臉,“此地不宜久留。目標,臨州府城!噤聲,隱匿,跟上!”
隊伍在壓抑的氣氛中重新整編。
老弱婦孺被護在中間,青壯持械護衛在外。
如同受傷的獸群,舔舐著傷口,拖著沉重的步伐,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裡,離開這片給予他們短暫喘息的黑鬆林,向著未知的府城方向,踏上了更為警惕的潛行之路。
避開官道,在崎嶇的林間、濕滑的田埂上跋涉。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任何風吹草動都讓神經瞬間繃緊。
淩戰、蘇婉和小石頭作為尖兵,走在最前。
蘇婉臉色蒼白,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雙手緊緊攥著衣角。
小石頭則像隻機警的小獸,豎起耳朵捕捉著林間最細微的聲響。
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著輪廓。
這孩子一路表現出的堅韌和機靈,讓她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微光。
“小石頭,”她聲音低沉卻清晰,“有要緊事。”
小石頭的眼神立刻變得專注。
淩戰從懷裡摸出一小塊炭筆和一張揉皺但尚能書寫的粗紙——
“我說,你寫。”
淩戰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糧米:糙米優先,至少……十石起步,若能得粟米、豆類更佳。鹽巴:粗鹽五鬥,此為活命之本。鐵器:鋤頭十把,鐮刀五把,斧頭兩柄,鐵鍋三口……農具寧舊勿缺,豁口亦可。另:生石灰十斤,硫磺若有……”
她清晰地報出種類和估算的最低數量,這些都是維係三十多口人初期生存和重建棲霞坳的命脈。
小石頭抿緊嘴唇,借著篝火微弱搖曳的光,用稚嫩卻極其認真的筆跡,在粗紙上歪歪扭扭地記錄著,偶爾擡頭確認淩戰的眼神。
淩戰看著他筆下逐漸成形的簡陋清單,眼神銳利如刀,心中反複權衡著最低需求與可能爭取到的極限。
“好了。”
淩戰接過那張承載著沉重希望的紙,小心摺好,貼身藏入懷中最裡層,彷彿藏著一塊滾燙的烙鐵。她拍了拍小石頭的肩膀,無聲的讚許蘊含其中。“跟我走,去見陳大人。”
她腳步加快,帶著蘇婉和小石頭,身影迅速融入通往城外的幽暗小巷。
直奔陳府後門而去。
當天邊泛起一絲灰白,高聳、森嚴的臨州府城牆輪廓在熹微晨光中逐漸清晰時,帶來的並非安全感,而是一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巨大的城門如同蟄伏巨獸的森然巨口,尚未開啟。
城下已有零星等待的商販農人,在清冷的晨風中瑟縮著。
淩戰沒有靠近城門。
她帶著蘇婉和小石頭,如同三道幽影,貼著城牆根,繞向西側一處偏僻的角落。
那裡,一扇僅供一人側身通過的、布滿鐵鏽的角門緊閉著。
一個穿著破舊號衣、滿身油漬和劣質酒氣的老卒,抱著長矛倚在門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蘇婉深吸一口氣,迅速上前,身體巧妙地遮擋住身後視線。
她飛快地將一個雕刻著奇異獸紋的烏木小牌,那是陳同知的私牌,塞進老卒粗糙的手中,同時,一小錠沉甸甸的銀子緊隨其後,精準地滑入對方油膩的掌心。
老卒渾濁惺忪的眼睛猛地睜開一線,掂了掂銀子,又借著微弱的晨光,仔細摩挲辨認著小烏木牌上那獨特的獸紋。一絲驚訝和瞭然在他眼底深處飛快掠過。
他不動聲色地收起銀子和木牌,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身體微微側開。
讓出了一條僅容一人擠過的縫隙。
冰冷、混合著塵土和城市特有氣息的空氣從門縫中湧出。
三人沒有絲毫猶豫,如同融入縫隙的影子,瞬間閃入門內。
“哐當”一聲沉悶的輕響,沉重的鐵門在身後迅速合攏,隔絕了最後一絲外界的光線和氣息。
門內是一條狹窄陰暗、彌漫著陳年灰塵和劣質煙草味道的甬道,通向一個同樣狹小破舊的門房。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接過木牌,眼神像兩把冰冷的刮刀,在三人身上來回逡巡。
他的目光在淩戰沾滿泥汙的衣衫、疲憊的麵容上短暫停留,似是認出了來人。
“勿出聲,隨我來。”管家聲音平板,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轉身,帶著三人穿過曲折的迴廊。雕梁畫棟的庭院,假山流水,仆役端著熱水盆無聲穿行,一切都透著官宦人家的規矩與清晨的寧靜。
書房的門被無聲推開。
收到通知的陳同知身著藏青常服。
正立於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前,對著鋪開的宣紙,筆懸在半空良久未落
室內彌漫著上等鬆煙墨的清香和書卷氣息,博古架上瓷器溫潤,牆上字畫古雅。
他看似氣定神閒。
但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聽到腳步聲,他並未擡頭,直到最後一筆落下,才緩緩擱下狼毫。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淩戰身上,帶著一絲探究和深藏的驚疑。
昔日沈厭身邊那個精明強乾、光彩照人的淩娘子,此刻竟是如此形容狼狽,如同被風霜摧折過的勁草,卻依舊挺立。
“淩娘子?”
陳同知的聲音低沉,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何事如此…隱秘?夤夜潛行?”
淩戰沒有行禮,沒有寒暄。
她向前一步,站在書案前,微微擡起沾著泥點的下頜。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鋪著厚絨地毯的地麵上,字字清晰:
“陳大人,沈家…沒了。臨山鎮已成死地。我等三十七口,僥幸逃脫,現藏身城外黑鬆林。特來求大人,指一條活路。”
“哐當!”
陳同知眼皮劇烈一跳,手中剛端起的青瓷茶盞失手跌落桌麵。
滾燙的茶水四濺,洇濕了剛寫好的字跡,如同一個突兀的汙點。
他瞳孔驟然收縮:“沈家…沒了?!”
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隨即意識到失態,猛地收聲。書房內死一般寂靜,隻剩下茶水滴落地毯的微弱聲響。巨大的震驚過後,是海嘯般的思緒翻湧。
誰乾的?為何?僅僅為了沈家的產業?
絕無可能!
那就是為了沈家掌握的那些東西…璿璣術?雪絨?會不會牽連到自己?
眼前這群人…是甩不掉的麻煩,還是…仍有價值的棋子?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臉色恢複了幾分官威的沉肅,目光變得銳利如鷹隼,緊緊攫住淩戰:“淩娘子,此言…非同小可!可知是何方勢力所為?你們又是如何逃脫?臨山鎮如今情形如何?”
淩戰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聲音依舊平穩,卻滴水不漏:“仇家勢大,身份不明,但絕非尋常匪類。我等僥幸得前朝密道逃生,方撿回性命。臨山鎮…”
她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沉重的痛楚,“恐已遭血洗,具體情形,尚需探查。”
她將危險程度定性,解釋了逃脫的可行性,留下模糊空間,卻絕不透露璿璣術、核心匠師、母種等致命秘密,也隱去了王賬房和老楊頭斷後的關鍵資訊。
陳同知沉默了。
他背著手,在鋪著厚絨地毯的書房內緩緩踱步。
沉重的腳步聲被地毯吸收,隻留下壓抑的靜默。
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頜下修剪整齊的胡須,眉頭緊鎖。
書房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淩戰挺直背脊,沉靜地承受著對方目光的審視和內心的權衡。
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
對這位陳同知,她不敢打保票。
但每年送來的分紅可是實打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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