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104章
即便後來過去好多年,回想起眼前這一幕,彭庭獻還是由衷地感覺自己瘋了。
———他做出了一個完全背離自己基因和行事邏輯的行為,過往二十九年的人生在這一刻與他撕扯,靈魂扭曲成碎片,像裴周馭手裡那些紙,像裴周馭此刻臉上的表情。
地上的男人頓然地、好似需要再三辨認一般緩緩擡起頭來,他被他劃傷的眼角正在凝血,白仁被漂紅一片,明顯看不大清了,但沒有揮開自己抓住他的那隻手。
“裴周馭。”
彭庭獻認為自己有必要親口再說一遍:“我不要這樣的犧牲,我有能力,我帶你一起出獄。”
我帶你一起出獄。
裴周馭一直眯眼看著他,視線對他來說非常模糊,但這句話其實他比彭庭獻要熟悉得多得多,以至於他雖然看不清,卻能通過朦朧起霧的視野掃到一片濁光。
彭庭獻的臉忽隱忽現在紅光監測中,失真,卻能踏踏實實地感受到離自己近。
手指傳來收緊的張力,彭庭獻扣著他的手,輕輕晃了晃。
怔怔的,裴周馭抿了下嘴,將要開口的下一刻,門突然被人開啟。
條件反射地抓緊彭庭獻,裴周馭瞬間站起來,後背撐牆,一把將彭庭獻拽向身後。
門外探進來一個腦袋,研究員警惕地掃描全屋,確認彭庭獻離自己很遠,纔回頭衝一幫人打手勢。
烏烏泱泱,門被徹底開啟的同時數位獄警也走了進來,彭庭獻站在裴周馭肩後沒有動,但悄然鬆開了他拉著自己的手。
臉隱匿到黑暗中去,他身上蔓開一陣低氣壓。
研究員們接連審視他,看他還是這樣一副不解氣的模樣,紛紛側目,看向跟進來的武裝獄警。
其中一位年長者竟“喲”了聲,玩味一勾唇:“小裴,是你啊。”
他雖笑著,字卻咬得牙癢癢,他是當年將裴周馭關押八監的獄警之一,上百個人,現在死的死,重殘的重殘,今天又走回這間熟悉手術室,他免不得繃緊了渾身肌肉。
裴周馭眼裡沒有任何溫度地掃過他,不接話,卻靜悄悄落在了最後兩位研究員臉上。
———還是那樣的眼神,他們擡手,無聲衝他指後門。
屋裡氣氛稍顯詭異,藍戎顯然要來了,這些獄警們開始各個角落排查,確保人身安全。
裴周馭斂了下眼,雖不太明顯,但一直留意著那兩位研究員。
他們腳步聲漸遠,拐向了左邊第二條路,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內,裴周馭隻捕捉到“嘀”一聲。
他在這時候回過頭,不明所以地掃了眼彭庭獻,而彭庭獻卻反應十分迅速,擡頭,動了動鼻尖。
s級alpha對同類捕捉靈敏,除他倆之外,彭庭獻又聞到了後門散來另一股資訊素。
霍雲偃被人放進來。
小幅度一勾唇,彭庭獻仰起臉衝裴周馭點了下頭。
像使用完sare一樣,裴周馭果然又冷臉轉身。
趁亂出逃已經不可能了,如果剛才還有機會乘卡車越獄,那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隻能做好以暴製暴的最壞準備。
手術室門頂,活體監測係統從未像此刻一般穩定,越來越多的人走進來,分散兩排,自覺讓出一條過道。
沉重的、殺伐的腳步聲逐漸逼近,藍戎走得相當從容,他腳下踩踏的每一塊八監地板都由他重金打造,這是他的地盤———無可爭議的事實。
最終,這個男人麵沉如水地走進來,他踏入後的第一道目光,沒給彭庭獻,反而發直地盯著裴周馭。
那是一種任誰看了都毛骨悚然的凝視,況且他一字不發,讓人猜不透這記眼神的意義。
藍戎身上沒有任何資訊素的味道,裴周馭察覺到他擰起眼,眼角皺紋溝溝壑壑,向他蔓延開審視的壓迫感。
他聞不到的藍戎的資訊素,但並非嗅覺原因,而是藍戎早就通過某種手段隱去了自己的真實屬性,曾聽研究員無意間提起過,藍戎極有可能是非常罕見的eniga。
資訊素等級遠遠超過s級alpha。
人走進來,目光交彙,便沒有再說話。
身後幾道腳步聲同時停下,藍儀雲和賀蓮寒來到,緊接著,一個身高直逼一米九但極度削瘦的男人露麵,他進來時不慎撞了下藍儀雲的肩,卻聽他驚呼一聲,道了歉,然後笑盈盈遞給藍儀雲一把槍。
“姐姐,剛纔在走廊撿到的,”藍敘牢牢鎖住藍儀雲的眼,不知抱著什麼心:“為什麼彈夾是空的,您最近可能真是累了,槍也守不住了嗎?”
藍儀雲毫無波瀾擡起眼,眉一挑,盯著這個比老鼠還惡心的東西。
賀蓮寒就站在二人身後,掛滿沉默,她用餘光窺看了一眼後門方向。
此時此刻,有兩個身材壯碩的研究員正守著閘關,他們比自己晚入職兩天,雖同樣是新人,但在高精尖技術方麵的造詣要比自己深得多,入職那天,她幫他們做基礎體檢,發現這兩個男人掌心都有厚厚的繭。
這沒什麼大不了,資深醫生都有這樣的特征,但那繭不像她,而像十年前剛入獄的裴周馭。
———習武之人,繭子才會集中於拳鋒。
她剛才正巧看到裴周馭進入二人辦公室,腳步匆匆,不知在密謀什麼,但她裝沒看見,像現在一樣,輕飄飄挪開眼,賀蓮寒依舊對敞開的後門和若隱若現的紅發閉口不談。
她轉過眼,驀然撞上一對深邃的瞳。
藍戎向他們這邊看過來,眼神警告藍敘,順帶掃了她一眼。
沒有任何表情,賀蓮寒移步,將自己身後擋死。
她拉了一把藍儀雲,冷道:“彆再吵了。”
藍敘詫異地笑了笑,剛要出聲,有人慘痛的怒吼聲猛地貫穿了空氣。
“砰———!”
彭庭獻雙膝跪下去,腹部遭電棍劇烈一捅,裴周馭眉心抽搐,藍戎的獄警惡狠狠推開他,緊接著一棍子暴抽在彭庭獻臉上。
猝然噴出一口血,彭庭獻整個人撲到了地上去。
他支撐在地麵的雙臂哆哆嗦嗦,直接打進骨頭裡的痛感讓他立刻感到鼻酸,但彭庭獻根本沒有時間哭,他撐著自己,密密麻麻的棍擊來到了後背,藍戎顯然並不解氣,站在一旁,他轉了轉手上的戒指,淡淡命令:“小裴。”
“把腳剁下來。”
裴周馭周身騰升起一股詭異的低氣壓,手部出現了某種動作,藍戎微眯了眼,賀蓮寒馬上靠近一步,唯獨趴在地上的人突然發出哼笑。
彭庭獻笑聲一陣接一陣又低又啞,刺目的血從他嘴角漫出來,他被警棍捅了臉,顴弓骨折,眼球因壓迫溢位了血點。
“你怎麼不自己過來呢。”
彭庭獻笑著緩緩說。
———又是一記暴打!獄警一棍子砸在了他後頸上,頸椎斷裂的“哢嚓”聲穿梭入耳。
裴周馭猛然走過來,彭庭獻卻驀地發出一聲尖叫:“藍戎——!!”
這音量瞬間撕穿了整間手術室,裴周馭甚至耳鳴,刹那間定住腳,彭庭獻一點點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頭顱深深下垂:“我有樣東西給你。”
獄警揮棍要打他的嘴,藍戎卻豎起一隻手,叫停這個行為,然後親自擡腳走過去。
他在眾人默觀中一步步逼近,彭庭獻徹底被打得擡不起頭,斷裂的頸椎讓他隻能重重把臉埋下去,但這並不妨礙藍戎一手把他提起來,他抻了下手,俯身薅起他衣領,像拎一件玩物般將彭庭獻從地上扯了起來。
彭庭獻聽到自己骨頭在磨的聲音,他痛得立馬飆淚,這是永遠跨不過的生理本能,可一邊緊咬後槽牙,他一邊輕勾指尖,向旁邊的裴周馭打手勢。
他晃的是剛才拉過他的那隻手,他在安撫,要裴周馭相信,一定一定為自己忍耐。
藍戎攥得他幾乎呼吸不來,彭庭獻也察覺到他身上沒有資訊素的味道,但這不是重點,彭庭獻對著他的臉深深一笑,竟在他注視下緩緩擡起手,反握他手腕。
一根、兩根……他慢卻堅定地逐一開啟藍戎的手指。
這無疑是個抗拒的動作,彭庭獻力道卻控製得很穩,穩到令在場所有人看起來都像他在安撫,而非還擊,藍戎眉心攢聚的烏雲也散開一點,他冷冰冰,命令:“十秒,講清楚。”
彭庭獻恰在此刻鬆開他的手,規規矩矩,不再碰他分毫,用冷靜的口吻說:“換一個房間。”
得寸進尺。
眼看獄警“嘖”了一聲,想要勸說藍戎,門口卻赫然響起一道聲音:“藍叔。”
賀蓮寒沒什麼起伏道:“這間屋子輻射含量很高,您先出來,我和儀雲幫你備好了防護服。”
藍儀雲一記眼刀殺過去,敵意相當明顯,賀蓮寒卻在背後悄悄拍了下她的腰,繼續說:“八監今天沒有造成人員傷亡,裴警官攔住了,您可以慢慢做決定,不遲。”
“喲,”藍敘截斷她的話,彆有深意:“賀醫生剛上任不久,已經和八監打成一片了嗎,您應該很少替人求情吧。”
賀蓮寒張了張嘴,藍儀雲轉頭便瞪過去。
她怒意寫在臉上:“這兒有你說話的份?”
三人劍拔弩張,藍戎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他輕微活動了下手指,將彭庭獻放開,然後目光巡視一圈,最終落於賀蓮寒。
她手裡替藍儀雲握著那把槍,剛才藍敘隨他進入八監,一眼便看到了走廊上那把印著監獄長標誌的手槍。
很顯然,藍儀雲的第一舉動就是殺掉彭庭獻,但這個行為被阻止,不知是武力,還是情誼。
藍戎的眼神愈發森寒,他直愣愣看了賀蓮寒十幾秒,卻什麼都沒有表態,一字不發,他擡腳走了出去,衝門口一位獄警命令:“找個封閉房間。”
彭庭獻肩膀小幅度鬆下來一點,毆打他的那位獄警緊接著湊近,要押送他,不料手剛放到彭庭獻肩上,警棍瞬間被人截走。
裴周馭反手插回自己腰間,下一秒,靠步,他長指勾起獄警胸前名牌定定看了兩秒。
姓名,警員編號。
獄警皺起眉,還沒詢問就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裴周馭眼神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說話,但代替他接過彭庭獻。
他一押住人,門口嚴陣以待的獄警們全部湧了上來,將彭庭獻圍的密不透風,裴周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甚至看上去有些淡定,走出手術室,他朝左後方看了一眼。
賀蓮寒無聲無息地讓步。
被遮擋的後門重見天光,兩個研究員掙了下脖子,防護服下的袖口高聳隆起,正在旋轉手術刀,而霍雲偃繃著臉靠牆,發覺他走出來,下意識便將手槍上膛。
三人挺拔的側影在走廊上拉長,光線明明滅滅,裴周馭及時抽回了眼,沒有研究員留意到那裡。
指尖傳來輕柔溫軟的觸感,彭庭獻又點點他手指,隨他一起發現了那裡,也隨他一起轉頭,依然從容不迫地安撫:“裴警官。”
“你跟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