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125章
藍戎又一次收回了手裡的槍。
他感覺自己的槍身輕了幾分,頓下來思考,槍膛裡大概隻剩下最後一顆子彈了。
自從卸任監獄長一職後,他很少再用到這把槍,因為力所能及的每件事都在掌控中,沒有人值得他動怒,更不必為螻蟻親手染上鮮血。
他的槍膛永遠隻備三顆子彈,今天,一給了賀蓮寒,二給了沈娉婷。
藍戎悠悠轉了一圈痠痛的脖子,困得兩眼微眯,提著這最後一顆子彈,看向霍雲偃。
霍雲偃的視線彷彿被剛才的槍響打散,瞳孔失焦,隻有胸口還在陣陣抽搐。
腳邊是他乾嘔出的、痛苦的液體。
藍戎對眼前這幅“反應測試”深感滿意,他向後招手,一名獄警立刻停止了死亡錄影。
空氣安靜幾秒。
良久,待霍雲偃氣息徹底沉降下來,臉色透露出人生絕望的灰白,藍戎纔不緊不慢開了口:“我最多能給你的,隻有三天時間。”
他側目衝獄警使眼色:“關七監去,每天限製進食,說出裴周馭位置為止。”
獄警連連點頭:“遵命。”
不多時,藍戎便離開現場,手環在幾分鐘前發來最新戰況,藍敘已經帶領獄警平息了暴亂,家族那邊也有增援趕到。
帕森麵對這樣小規模的劫獄事件其實並不慌張,藍戎隻是惱,惱自己親力親為忙活了一晚上,惱現在無法確定,裴周馭和彭庭獻到底有沒有趁亂逃生。
他眼底深深擦過陰鷙,抿住唇,走出了八監。
霍雲偃被兩名獄警押著走,他一步三回頭,還是難以置信沈娉婷就這樣咽氣在自己麵前。
那晚帶她偷渡農河之後,見了賀蓮寒,是他親眼看到她成功出了閘關。
他無疑是除了沈榮琛之外第二個瞭解沈娉婷的男人,大小姐毫無合作意識,總是心血來潮一意孤行,類似的事件實在不勝列舉,所以在和沈娉婷達成合作前,他就提醒自己謹慎再謹慎。
他確認她出了閘關,但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折回。
不知用了何種資訊或手段,欺瞞所有人,獨自潛入了八監。
霍雲偃沉重地走了一路,獄警將他暴力拖拽到七監,大門一開,裡麵烏泱泱便響起此起彼伏的悲號聲。
他所路過的每一間單人監舍,都有扭曲猙獰的犯人拚了命向他伸出手,他沒在任何一張臉上看到完好麵孔。
所有人都有傷,或舊或新,沉澱了歲月的殘忍永久篆刻在臉上。
後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腳,獄警發覺他走神,怒罵:“走快點!滾進去呆著!”
砰!他被推入了一間與世隔絕的監舍,門被加固了兩層,屋內沒有任何水源。
獄警們嬉笑著揚長而去。
霍雲偃在原地呆愣片刻,一點點挪到牆角去,滑坐,將自己環著縮起來。
他有點輕微夜盲,其實。
眼前已經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他仰了脖子,將自己的後頸抵在牆壁上。
這份隱隱約約的微妙失明感讓他呼吸變得粗重,他用力掐了把自己的小腿,用後腦勺一下下磕撞著牆。
頭頂的紅發被蹭亂,這樣奪目的顏色反倒成了黑暗中最清晰的一處,十年前與裴周馭分彆後他便染了這一頭張揚,毫無疑問,此後便成為了戰場上敵我雙軍的活靶子。
但霍雲偃並不感到介意,他反而興奮,總懷揣期待,因為極大提高了重逢時裴周馭一眼注意到他的可能性。
胸腔裡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氣,他終於後知後覺感到身上疼。
嚴重的燙傷至今未得到處理,他剛才那一路,滿腦子都在複盤沈娉婷和裴周馭最近發生的所有事。
這次的劫獄確實沒有做好完全準備,它違揹他和裴周馭當初的決定,不再尋求穩妥和平安,而是橫衝直撞放手一搏。
———因為裴周馭,徹底沒有時間了。
沈榮琛的助理一直負責監視藍家,他在兩天前發現藍敘去了趟r星,藍敘抱著對霍雲偃的懷疑,親自核實了他入職資料上填的所有資訊,發現皆是偽造,下一站,便查到了h星。
按這樣的進度和邏輯鏈徹查下去,可能不超過大年初四,裴周馭就會被牽連曝光。
從沈娉婷,到霍雲偃,再到裴周馭,雖心不在同一船上,但藍戎的前瞻性和調查頭腦實在是遠遠領先一大截,即便與同輩敵手相比,他也早就穩坐在第一梯隊。
黑暗和靜謐中,霍雲偃固執地不肯停下思考,他又想起臨彆時那一幕,不知道裴周馭和彭庭獻有沒有……
想著想著,身體的力悄然散儘,慢慢地,他為自己閉上了眼睛。
大年初一的黎明,天際漫開橘粉色光暈,夜色全然褪去,雲絮重新籠罩監獄。
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又恰逢新年伊始,彷彿天時地利都已完備,然而,帕森監獄正門前一片狼藉,死傷的獄警數量頗多。
藍敘回到站崗台,臉色不大好看。
他還是讓那支軍隊逃掉了,但他們明顯不是沈家親手培養的部下,單兵作戰能力遠超普通士兵,切戰時嫻熟且無人戀戰。
他眼下有些懷疑,霍雲偃,是從哪兒召集的這批人?
他對霍雲偃的調查止步於沈家,當確認其為沈榮琛效力後,便趕回彙報———但是,霍雲偃在外帶來了這批經驗豐富的士兵,在內,要接的人是裴周馭。
那麼霍雲偃和裴周馭之間……
悄然間,一顆更深層的疑種生根發芽。
藍敘這時感到手環震動,垂眸看到藍戎發來的訊息,說自己倦了,要休息,讓他代理霍雲偃的審訊工作。
藍敘關手環離去。
早晨八點,犯人們結束新年第一頓早餐,饜足地攀談著而去。
食堂後門,略顯冷清的送餐口,一個麵板白皙的oga正努力搬運泔水桶。
今天初一,老送餐員們都在休假,唯獨他這個年輕人被要求到崗。
oga心裡有點忿忿,“砰”一下把桶重重擲在地上,幾滴殘羹飛濺出來,落在一個男人的鞋尖上。
彭庭獻緩慢低下頭去,看著自己被弄臟的鞋,良久,發出一聲:“哎呀——”
尾音拖長,頗有嗔怪的意味,oga立刻變臉,轉頭發現是他後驀地瞪大雙眼:“彭、彭董。”
“你還記得我呢。”
彭庭獻佯裝驚訝地笑笑,眉眼溫和:“過年了,特意來跟你道聲新年快樂。”
oga耳垂上的飾品一閃一閃,他不動聲色掠過,接著補充一句:“很漂亮,適合你,男朋友新送的嗎?”
oga臉上顯出惶恐,他沒想到彭庭獻還會記得這些,上一次見麵還是他向他打聽孟澗,那之後沒過多久,他便聽說彭庭獻要翻案。
他的工作區域實在太有限了,也不社交,在帕森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於是結巴著回:“新、新年快樂,彭董,你翻案成功了嗎?”
彭庭獻愣了下。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眼底卻是帶笑的,稍微歪了頭,盯著他眼道:“你這資訊延遲……你什麼都沒聽說嗎。”
搖了搖頭,oga老實巴交道:“沒有,同事們比我年長很多,閒聊時不帶我,我也很少去活動區。”
“嗯……”
彭庭獻好似陷入感慨,為他的窘迫感到可憐,在oga看不到的角度,卻悄然閃過一絲愉悅。
找對人了。
他無奈笑了笑,正欲開口,oga突然怯生生地問:“彭董,你是不是生什麼病了,我好像、不太能聞到你身上的資訊素。”
“是麼?”
彭庭獻詫異一挑眉,為了配合他似的,特意開啟雙手在原地繞著轉了個圈,然後反問:“你再確認一下呢?”
“確實、確實聞不到了。”
他表情有點複雜,過了會兒,才主動問:“我這次有哪裡可以幫上你嗎?”
彭庭獻轉圈的動作恰好停止,他朝左後方的樹叢瞥過去一眼,一個男人正斜斜靠在樹樁上,目光寧靜,但從未有片刻移開他的臉。
裴周馭對這個oga印象不深,但也不怎麼好。
他的眼窩處淡淡泛青,幾乎一夜沒睡,凝視彭庭獻時,恍惚間顯得有些柔軟。
彭庭獻看得心下一動,彎唇,第一次向人這樣開口:“讓我在你這裡待一會兒吧。”
oga愕然:“啊?”
“我遇到了一些麻煩,現在不方便露臉,這裡是你的單人工作區,我相信你,也希望你能讓我安心睡一覺。”
彭庭獻靜靜笑著說:“抱歉,給你添這樣的麻煩。”
這太客氣了,人微言輕的oga哪在r星受過這種待遇,他誠惶誠恐拚命擺手:“不會的不會的,彭董,能幫上你是我的榮幸,您一介首富,跟我這麼客氣,真是……”
他戛然而止,變成堅定一點頭:“我這就收工!我去外麵幫您守著!您安心睡覺!”
話落,他以最利落的動作收拾好泔水桶,匆匆給自己洗把手,像肩負什麼光榮使命一樣趕到了入口去。
彭庭獻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視線內,才勾勾手指,衝樹後的裴周馭打手勢。
裴周馭步伐沉緩地走了出來,他明顯有什麼心事,思緒沒落地,行動也不太利索。
彭庭獻是這時候把他按著坐到了地上去的,他用力揉了揉他腦袋,寬他心:
“睡吧,先睡一個早晨,下午放風的時候我叫醒你,那個點走動的犯人多,你想去哪裡找,就去哪裡找。”
裴周馭擡起手搓了把自己的臉,粗糙的指腹在臉上留下道道紅痕,他偏過頭,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入口那裡飄來微弱的風,幸虧今天天氣好,席地而睡時不至於太冷。
裴周馭沒過多久便時夢時醒地睡了過去,彭庭獻還是用老辦法,折了小樹棍,擺在地上計時。
他剛才和裴周馭一路轉移的過程中,越過一監、五監,聽到幾個獄警圍在一起開會,這兩個監區是昨晚除正門外唯二受到影響的地方。
一監有人在為賀蓮寒求情,她似乎被關了起來。
而五監卻罵聲連連,所有人都在埋怨霍雲偃製造麻煩。
彭庭獻靠著牆站了一會兒,雙手環胸,指尖有節律地輕點手臂,他默默數著時間,同刻,萌生了一個對賭的念頭。
這計劃有些危險,但——
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去見一麵藍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