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20章
目睹監舍內安靜下來,裴周馭慢慢收回手指,點到為止地離開。
程閻一眨不眨地盯著彭庭獻,眼裡寫滿濃濃求知慾,彭庭獻作思考狀沉思了一會兒,疑惑著不確定道:“何警官嗎。”
“這兩天何警官總是早出晚歸,看起來很忙碌的樣子,應該是在處理曲行虎的事情。”他溫和地笑了笑:“真辛苦,都是為了我們。”
程閻視線垂落下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喃喃發出一聲“哦——”。
又過了半晌,他才慢半拍地低聲道:“是,那應該就是何警官了,畢竟曲行虎是他轄區內的犯人。”
監獄的起床警鈴適時響起,左鄰右舍爆發出一聲聲哀嚎,這段清晨插曲很快被掩蓋過去,程閻不甚在意,鈴聲結束後倒頭又睡。
陸硯雪抽抽鼻頭,聞到一股淡淡血腥味,急忙下床走到彭庭獻這裡來,果然看到他短褲下麵有兩行血流出。
“你沒事吧?你的傷口是不是撕裂了?”陸硯雪焦急皺眉,俯身過去想拉他一把,彭庭獻卻衝他伸出一隻手。
那是個“不用”的謝絕手勢,笑盈盈的,他搖了搖頭:“不用碰我,我自己起來不會那麼痛。”
陸硯雪茫然又呆滯地停住,連著哦了兩聲,看著彭庭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從床上撐起來,雙腳踩穩地麵之後,褲腿上翻,剛剛癒合的咬傷又撕裂開來。
他很注重麵板保養,身上向來白皙光滑,被裴周馭放狗咬傷的這道口子,雖不嚴重,但在他“高貴”的腿根上顯得尤為矚目。
更彆提剛才還用上位者的姿態故意壓他的腿。
彭庭獻臉色一瞬間變得有些猙獰,他討厭外形受損。
自小接受過的教育告訴他,寧可優雅體麵地站上斷頭台,也不要衣衫襤褸地躺在宮殿大床,淩亂的衣著和狼狽的麵貌一向是窮人的東西。
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出聲,陸硯雪感覺他好像心情不佳,嘴唇囁嚅片刻,還是選擇了沉默閉嘴。
今天何駿沒有來賜予特權,巡邏獄警開門後,五監包括程閻在內的所有人都被趕去了操場。
跑操的隊伍稀稀拉拉,何駿忙著去七監處理昨晚發情的oga,監區和醫務室兩頭跑,完全顧不上親自帶操,隊伍亂成一團,懶惰者三三兩兩組成老年散步團。
這其中就有程閻,他偷奸耍滑,但聲望尊貴,不想跑步也有主動示好的犯人拉他一把,彭庭獻將傷口簡單包紮後便慢悠悠跟在隊伍最後,穩步小跑時,能清晰捕獲身後散步團們的竊竊私語。
“你可算是出來透氣了,不知道的以為你睡著睡著在屋裡死了。”
“你會說話嗎,臭小子,前兩天一直下雨好不好。”
“聽說你屋又新來了三個?怎麼就看見倆,那一個呢?”
“不知道,沒見過那個。”
“……”
今天食堂上了新的口味小籠包,大堂裡很是熱鬨,彭庭獻早早地占據了一個視野舒適的好位置,相對清靜,還能透過對麵窗欞看到一棵百年柏樹。
樹上有雨露。
彭庭獻感覺整個人的氣息都被淨化了,氧氣新鮮,煩躁情緒也被平複下來,他隻要了一碗粥,一邊用勺子慢慢品嘗,一邊愜意地欣賞清晨美景。
陸硯雪是這時候悄然在他身邊坐下的,一個熱騰騰的奶黃包突兀打斷他的獨處時光,陸硯雪夾起筷子放進他餐盤裡,眨巴眼睛靦腆地衝他笑:“今天搶到了。”
彭庭獻被迫收回遠眺目光,眼瞼下垂,看著眼前不請自來的奶黃包,第一次用冷漠口氣對除裴周馭以外的人拒絕道:“不要給我夾食物。”
“我不喜歡吃奶黃包,也不喜歡和彆人共用筷子,”彭庭獻淡淡地陳述道:“很不衛生,會得病。”
陸硯雪彷彿被按下暫停鍵,尷尬地僵在座位上,他呆呆看著彭庭獻的臉,隻是沒有像往常那樣掛起笑容,神情平靜,沒有丁點責罵失態的樣子。
輕飄飄的,但就是給人一種比歇斯底裡更難堪的衝擊。
“我……”陸硯雪被這種感覺震懾得結結巴巴:“我……對不起。”
“沒關係,你現在可以走開了。”
彭庭獻繼續不鹹不淡道,他拿起紙巾認真擦了一圈嘴,習慣性地將紙巾折疊好,壓回了桌麵上。
陸硯雪立馬端盤起來,心情忐忑地轉身離開,他感覺自己像條被富人親手打碎濾鏡的哈巴狗,既可以被親切十足地給予好臉色,也可以被一秒收回,得到一句高高在上的滾。
原來彭庭獻是這樣的人。
臉頰燒紅,他加快腳步跑遠。
彭庭獻自顧自慢條斯理地將粥喝光,坐在座位上消了會兒食,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擡眼看去,發現藍儀雲站在了食堂門口。
她不是獨自一人,身後還跟著失蹤多日的方頭,彭庭獻感覺方頭似乎變矮了一些,他定睛打量,下一秒,藍儀雲突然和他對上了視線。
她紅唇一點點揚起,接著便笑著向他走過來,嘈雜的食堂不知何時有默契地安靜下來,尖銳高跟紮在地麵的一聲聲響,踩穿眾人耳膜,昭示著女主人淩駕權利頂峰的威嚴。
正是在她閃身讓開的一刹那,彭庭獻看清了方頭的全貌,他的右腿似乎被截掉了半隻,小腿褲管空空蕩蕩,整張臉透露著一股人生絕望的灰白,脖子上還裹著厚厚的頸托。
周遭響起一片唏噓,無人敢輕舉妄動,彭庭獻收回落在方頭身上的目光,因為藍儀雲此刻已經站在了他麵前。
“就吃這點。”
她食指勾了下桌上的碗,碗叮叮當當地轉起來幾圈,彭庭獻伸手將碗按停,像是強迫症一樣,整齊地把碗放回了餐盤上。
這一個小小舉動引起藍儀雲挑眉,她“哦喲”了一聲:“你挺講究啊。”
彭庭獻安坐在座位上,紳士微笑:“藍小姐,餐桌禮儀課沒少逃吧。”
藍儀雲愣了下,反應過來後噗嗤笑了出來,她都差點忘了,她原來和彭庭獻是一樣的出身和地位,身為上流階層的千金,這樣輕佻的行為在同類眼裡有多不成體統。
“抱歉啊,”藍儀雲樂不可支地捂嘴:“又給你們貴族人士丟臉了,是吧?”
“怎麼會呢。”
彭庭獻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保持著禮貌的社交距離,微微俯視著藍儀雲:“農河家族有藍小姐這樣的人,是求之不得的榮幸。”
“畢竟一個女孩子,成為監獄長,一定比兄長父輩們吃了更多的苦。”
他真摯而善解人意地一笑:“對嗎,藍姐。”
他站起來後比穿著高跟鞋的藍儀雲稍稍高了一頭,藍儀雲敏銳地嗅到一絲血腥味,低頭,看了眼他捲起來的褲腿。
“這麼嚴重啊,”她十分同情地惋惜道:“裴周馭下手這麼沒輕沒重,一點不心疼你。”
“是的,裴警官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彭庭獻笑著認同。
藍儀雲不置可否,換話題道:“和舍友相處怎麼樣?”
彭庭獻沉默了下,看起來非常認真地想了想,纔回答:“一般。”
“哦?”
“您應該也能理解,我的生活習慣和作息無法改變,”彭庭獻頓了頓,用了個比較委婉的說辭:“短時間內還不能適應和他們一起生活。”
藍儀雲表示理解地點了下頭,突然話鋒一轉:“曲行虎呢?他應該很聽你的話吧?”
彭庭獻靜止了一秒,麵露疑惑:“您這是什麼意思?”
藍儀雲單邊挑了下眉,一副無辜的模樣。
“曲行虎已經很久沒回監舍了,您在懷疑我嗎?”
彭庭獻板起臉,想起早晨裴周馭那聲不明不白的警告,在繼續開口之前,不動聲色地壓低了聲音:“聽裴警官說,您在審訊室查到了他肚子裡有東西,他沒回來,說明已經定罪,我還納悶為什麼裴警官和我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呢?”
他這番話的音量極低,隻有兩人能聽見,藍儀雲意識到他在提及“審訊室”時特意掩人耳目,甩了他一記欣賞的眼神。
“死無對證,你和裴周馭的事還想怎麼處理?”
“是,死無對證,”彭庭獻一字一頓地重複這四個字,得到塵埃落定的確認,笑容便無限上揚:“隻是難為賀醫生了,要幫裴警官這個壞家夥背鍋。”
藍儀雲涼薄地掃了他一眼:“你還沒忘呢。”
這話不知所雲,彭庭獻思索了下,餘光眼尖地看到方頭一瘸一拐走來,當即低眉順眼地笑笑:“沒有,我也記不大清了,那天事發突然,很多事情已經沒有印象了。”
他停頓,當著方頭的麵,又慢悠悠補上一句:“唯一能確定的是,賀醫生全程不在場,和她沒有絲毫關係。”
方頭忍著劇痛駐足下來時,耳朵裡便傳入他這一句話,他下意識去看藍儀雲,見她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滿意”的表情。
彭庭獻這場對話的反應可圈可點,敏銳的情緒洞察力和反應速度,配合超出常人的情商,連藍儀雲這樣陰晴不定的性格看起來都被哄得相當服帖。
再看看自己。
方頭遲鈍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腿,抓著柺杖的手用力到微微打顫,偏偏這個時候,彭庭獻親切溫和的關懷聲在耳畔響起。
“這是怎麼了,方警官。”
方頭渾身明顯一震,這一聲關懷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食堂裡包括各級獄警在內的所有人都一齊盯著他,好奇的、八卦的、不明所以、幸災樂禍的。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恥辱侵襲全身,忍不住狠狠瞪了藍儀雲一眼,雖然是偷著埋怨,但整個表情被彭庭獻儘收眼底。
戰爭的火苗近在眼前,彭庭獻好事地張了張嘴,剛打算添一把火,藍儀雲卻出人意料地自己轉回了頭。
方頭條件反射地變臉,切換一副敬畏驚恐的表情,不料下一秒,一個沾著殘羹的鐵碗直接劈頭砸過來。
“哐啷——”
碗撞擊他的臉後緊接著掉落在地,像剛纔在餐桌上一樣,不停轉起圈來。
彭庭獻臉上得體的笑容也戛然而止,因為藍儀雲立馬毫不客氣地也賞了他一巴掌,女人尖銳猩紅的指甲如同獠牙,攻擊力比起裴周馭的狗毫不遜色。
彭庭獻被打得臉歪向一側,藍儀雲不是普通女人,她自幼習武騎馬,普通男性alpha在她手底下向來隻有捱打的份。
他感到臉頰火辣辣的疼,有液體在流,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麵對女人突如其來的變臉,彭庭獻無奈得喉結都在抖。
但他不可能還手,在他所接受的貴族紳士教育裡,萬萬不可和女孩子動手。
背後響起方頭慘痛的哀嚎,眼前是臉色陰鬱難忍的彭庭獻,藍儀雲麵無表情地垂下眼,撈起桌上一張餐巾紙,給自己被濺上湯汁的手腕慢慢擦拭起來。
食堂內鴉雀無聲,眾人不知她為何突然發火,嚇得一個個大氣不敢出。
藍儀雲把臟了的紙巾隨手一扔,擡眸直勾勾看著彭庭獻,說:“用不著操心我的餐桌禮儀,這兒是我地盤,好好學我立的規矩。”
“這兩天的事一筆勾銷,以後再出餿主意———你就跟我身後這個,一樣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