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55章
武器訓練來到第五天,天氣涼爽了些,空氣通透,時不時能聽見遠處鳥群振翅而飛。
彭庭獻偶爾有幾次聽到什麼東西爆開,聲音巨大,伴隨著鳥群受驚的撲棱聲,但那動靜相隔百裡之外,他以為自己在玻璃房悶出了幻覺,訓練間隙,他還問過裴周馭一次。
某人反應冷淡,語氣平平地說:“沒聽見。”
“不會是哪裡在打仗吧,”彭庭獻故意咧嘴一笑,低下頭反問裴周馭:“你害怕嗎,裴警官?”
裴周馭眼尾冷冷掃過來,那意思在說:怕什麼。
彭庭獻於是笑笑不再說,盯了他一上午,他還是像剛開始那樣,一刻不停地拉弓射箭,勤奮得異常執著。
上午十點時,那位老獄警突然被叫走,說是應急處理一批東西,他走得匆匆,沒過兩小時,傳話的人又來了。
這次,他們點名要裴周馭。
研究員麵色淡然,彷彿早已預知到什麼,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有彭庭獻開了口。
“帶他去哪裡?”他友好一笑:“裴警官在試用我的武器,可以讓他先完成今天的訓練嗎?”
“去去就回。”
獄警冷漠地說。
於是裴周馭就這樣被帶走,在來到八監門口時,鐵門隨著轟隆隆的沙響徐徐開啟,遠處似乎又“砰”的炸開一聲,聲音聽不真切,與鐵門腐朽的摩擦聲融為一體。
裴周馭聽力好,出來時,確信自己捕捉到了一瞬間鳴笛。
哀轉悠長,那是軍營中最沉重的熄燈號。
前來帶領他的獄警身上飄來一股血腥味,雖著裝整齊,外麵還套著白大褂,但顯然不是第一監區醫務室的人。
一路上默然不語,裴周馭攥了攥被弦磨痛的手,懷著無法言說的心情,跟隨獄警來到第一監區。
與平時不同,一向安靜的監區門口被設立了崗哨,扛著真槍實彈的獄警佇立在那裡,神情銳利如刀,裹挾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霾。
“嘀”,入口處響,獄警全身檢查過兩人後,裴周馭被放進。
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直覺越來越篤定,帶路的獄警腳步未停,徑直將他帶入一監最深處,裴周馭堪堪與醫務室擦肩而過,他略過一眼,那裡空無一人。
賀蓮寒不在。
眼前的裝修越來越白,越往裡走,越能聞到濃重的消毒水和腐臭味,可這刺鼻的氣味並不能掩蓋什麼,他們在監區最深處停下,一扇隔離門緩緩拉開白幕。
裡麵的景象就這樣映入眼簾,裴周馭呼吸一窒,霎時僵立當場。
這裡被劃成了一片隔離區,冷白色的燈光下,肉眼所及之處全是裹屍袋,拉鏈統統敞開,司林正在中間忙得暈頭轉向。
他潔白的大褂上濺滿了血,捧著人名冊來回走,通過麵目全非的屍容判斷身份。
裴周馭一時竟感到反胃,空氣裡成分複雜,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屍臭、排泄物和汗味交雜在一起,死亡氣息衝天,連他這樣的指揮官都難以消化。
司林猛一擡頭看到他,剛要朝他走來,腳腕毫無防備地被一隻手握住,離他最近的裹屍袋裡伸出一條慘白胳膊,三根手指絲絲縷縷地斷在上麵,簡陋的繃帶已經被血浸黑,試圖向他求救。
裡麵的人還沒死。
他依然想活。
司林一下子收回目光,將注意力放在了生還者身上,他趕忙向周邊召來幾人,幫他一起將士兵擡出,放上急救擔架。
裴周馭注意到這些幫他打下手的人都是熟麵孔,他們甚至連衣服都沒脫,穿著犯人囚服,在後勤人手嚴重不足的此刻被征調,個個惶恐不已。
奄奄一息的士兵從他身邊經過,他腐爛的身體暴露在外,有些地方已經引來蒼蠅,裴周馭麵色冷凝地掠過他的臉,他喋喋不休,一直在無意識囈語。
“……怪物,跑,快跑……陷阱,他們就是魔鬼…藍擎…魔鬼……”
擡著他的一位犯人似乎手抖了下,裴周馭看到他痛苦地閉上眼,全身打顫,生怕下一個被征調戰場的就是自己。
周圍混亂極了。
在這樣一個臨時醫療轉運站裡,護士們忙得焦頭爛額,傷兵不停發出呻吟和慘叫,他們意識到自己瀕臨死亡,試圖在稀缺的醫護人員中得到優先救治。
然而無論戰死與否,所有人都像破布娃娃一樣被隨意堆疊,生者身上壓著屍體,屍體下又是一處處流血的傷口。
急救效率低下,入目一片哀鴻遍野。
裴周馭眉頭深深皺起,肌肉因寒意緊繃成一根弦,他多次嘗試握拳,不停深呼吸,卻還是扛不住心底一股濃濃的挫敗。
他猜到了藍儀雲讓他試用武器的真實目的,她惹上了什麼麻煩,有場硬仗要打,所以打算獻祭自己,而他也以為隻要這些天訓練足夠努力,他就能在戰場上搏得一線生機。
但現在,擺在眼前的這一切,充分說明瞭藍儀雲戰術失誤,隻會不停地把人送進絞肉機。
忽地,旁邊傳來一聲哭嚎,裴周馭這才發現管教自己的那位老獄警就跪在對麵,他被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士兵遮擋,那位士兵手裡,握著印了他名字的戰衣。
“不不不,我求求你,你一定是搞錯什麼了,你幫我聯係藍姐,你帶我去見藍姐行不行?”
老獄警形象全無,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給他磕頭:“我已經六十二歲了,我六十二歲了,我還有家人,我不是已經退休了嗎?你收回命令吧軍官,軍官我求你了
———”
戰衣被無情丟下,輕飄飄落地,宛若一張宣判死亡的召令。
那位老獄警明顯渾身僵硬了下,難以置信地緩緩擡起頭,渾濁淚水從眼眶奪出。
披著白大褂的軍官轉過身,一眼便看到裴周馭站在那裡,他向他走過來,麵無表情地說:“在這站好,等著,司林一會給你打催化劑。”
他用力拍拍裴周馭肩膀,什麼都沒有多說,拂袖離去。
———催化劑。
裴周馭在心底默唸了一遍這三個字,這個藥品對他來說很陌生,他一向在易感期被注射抑製劑,而催化,站在了自控的另一麵。
藍儀雲要想扳回戰況,毫無疑問,他纔是那件最具殺傷力的武器。
一片死寂中,裴周馭慢慢低下了頭,他看著自己這些天曬黑的手臂,平日訓練時身上那股滾燙好像一下子就散沒了,此時此刻,他隻覺得冷,站在這間停屍房,他不過是下一個犧牲品。
頭頂吊燈昏暗,帶著消殺輻射的冷光打在了他身上,周圍的安靜與嘈雜融為一體,護士忙亂的腳步聲、屍體的沉默———統統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了。
裴周馭彷彿陷進了一片冷湖裡,他隱約聽到角落幾個指揮官在低語,他們說:“全填進去了。”
“一個不剩,第六波全員犧牲,藍擎手底下這幫火攻太猛,還有資訊素乾擾器,我們…”
“他媽的,她就知道催命一樣要人,哪還有人?死刑犯都偷偷送上去了,這不就是拿人命填嗎?”
“熄燈號都吹了,填得完嗎?”
“……”
渙散的意識一瞬間聚焦,突然,裴周馭感到一陣刺痛,司林殘忍地將一針催化劑紮進了他後頸,完全沒打算給予他準備。
他甚至怕他反抗,另一隻手悄然握住了槍。
腺體劇烈的痛感襲來,裴周馭頭暈,咬牙悶哼了下。
“放輕鬆,不會有太大反應,這是我和八監一起研發的,他們最瞭解你。”
司林安撫似的拍拍他,語速有些快:“你的易感期會被提前催化,利用好你的腺體,希望你能活著回來。”
他匆匆撂下一句“保重”,沒再多言,轉頭繼續處理工作。
裴周馭後腦的暈眩感過了一會兒才消散,他身體晃了晃,那股被冷湖包裹的寒涼感又湧了上來,他手腳冰得發麻,就在感覺自己身體快要結冰時,“啪——”一聲,冰忽地碎了。
平靜的湖麵被一道女聲打破,沈娉婷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旁邊,鞠躬一行禮,笑著說:
“裴警官,隨我來辦公室,藍小姐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