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6章
第二天一早,方頭腳步聲準時在走廊外響起,當然,還有同樣作為嫌疑人的裴周馭。
方頭一把防護門開啟就聞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味,那味道像是屙在褲子裡的屎和嘔吐物混合之後又被陳年腳皮包裹起來,總之一個字,臭。
“他媽的……”
他滿臉嫌惡地捏著鼻子:“上廁所不知道報備?”
“我們早晨按鈴了沒人管,我們不懂規矩,我們是新來的。”
陸硯雪顫抖著嗓子小聲解釋,手上不停給曲行虎撕衛生紙:“不好意思警官,這位哥哥有胃炎,好像吃壞東西了,一直在拉肚子。”
方頭忍著乾嘔的衝動往屋裡瞅了一眼,觀察另外兩個人的反應,果不其然,都像自己一樣躲得遠遠的。
程閻這老玩意兒難得這麼早下地,整個人恨不得把鼻孔移植到鋼化窗戶外,對新鮮空氣的饑渴不是一星半點。
彭庭獻稍好一些,雖然明顯對這股氣味難以忍受,但表情要淡定許多,隻是不再維持那副富人假惺惺的關照和友好。
他是真的被惡心到了。
“滾出來跟我去醫務室!”方頭沒好氣地嚷嚷道:“什麼熊毛病,練那一身腱子肉還能長個玻璃胃,真給老子開眼了!”
陸硯雪連聲向他道謝,扶著麵色蒼白的曲行虎挪到門口,裴周馭側身給二人讓道,麵無表情地倚靠在門框上,衝屋內的彭庭獻歪了一下頭。
要他出來的意思。
“趕緊的!麻溜采完腳印刷澡堂去!”
方頭強忍不適給曲行虎搜了一遍全身,確定沒有可疑物品後,接著狠狠拽了一把走到門口的彭庭獻。
他朝他光溜溜的腦門上呼了一巴掌:“刷不乾淨晚上就睡那兒!我看你什麼時候才能手腳麻利點!”
彭庭獻捂著腦門輕輕嘶了口氣,欲哭無淚地看向裴周馭:“裴警官,疼誒。”
裴周馭冷淡地目視前方:“襲擊獄警不疼。”
“……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裴警官。”
彭庭獻忍著疼痛無奈歎了口氣,邁開腿大步跟上他,轉了個身,一邊倒退著走一邊麵對麵跟他交流:“襲擊獄警的不是你嗎?你親口說的,為了保護我,跟自己的同事大打出手。”
“還沒有感謝你呢。”
他雙手插兜彎下腰注視他的眼睛,稍微離他近了一些,真誠微笑道:“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地方嗎?下次易感期,讓我標記你如何?”
裴周馭腳步一頓。
眾所周知,他在易感期因為嗅覺失靈沒有標記彆人的能力,但屬於他的濃鬱資訊素卻從未停止釋放,隻要他願意放下身段,監獄裡有的是alpha可以標記他。
但這種做法,十年來,從未出現在裴周馭的選擇之內。
他擡眸和彭庭獻對視,無聲的,危險而冰冷。
方頭頗為不爽地嘖了聲,打斷彭庭獻:“你不跟他說話能死?”
“抱歉。”
彭庭獻雖然是在回應方頭,但眼睛卻繼續盯著裴周馭:“可能是裴警官身上的資訊素味道太重了,有些想法我控製不住。”
“控製不住申請止咬器去,”方頭不耐煩道:“還想標記獄警,你咋不上天?”
彭庭獻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今天醫務室稍顯清冷,昨日商討方案的獄醫們已經回到各自崗位,昏迷的獄警在裡屋輸液,外麵隻剩下賀蓮寒一個人值班。
彭庭獻對這位氣質清冷的女alpha印象還不錯,出於紳士禮貌,主動衝她笑著點了下頭,對方看到了,但沒有給予回應。
“賀醫生。”
像那位昏迷的獄警一樣,方頭對賀蓮寒的態度也是無比恭敬:“麻煩你給這兩個人采一下腳印樣本,昨天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藍姐打算再試試痕檢,還有這個犯人——”
他把渾身惡臭的曲行虎拉過來,聲音因憋氣立馬變了個調:“吃壞東西胃炎犯了。”
曲行虎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離自己很近,但賀蓮寒隻是冷靜地拽了一下耳垂後的口罩掛帶,聲音隔著布料依然清晰沉穩:
“裡屋有衛生間,自己先把腸道排空一下,一會我帶你去做胃鏡。”
說完她微微一頓,又補充道:“裡麵有個病人快醒了,我剛給他換好藥,你動作注意點,聲音不要太大。”
“知道了。”
曲行虎捂著肚子轉過身,艱難挪騰身體朝裡屋走去,經過彭庭獻時情緒莫名格外激動,身體竟然趔趄了下。
彭庭獻及時伸手扶他,善解人意地提醒:“小心。”
曲行虎狠狠剜了他一眼,手握成拳抵在牆上,咬牙忍著怒氣挪進了裡屋。
賀蓮寒轉頭看向裴周馭和彭庭獻:“你們誰先采?”
“裴警官先。”
彭庭獻笑著做了個“請”的動作。
賀蓮寒嗯了聲,看一眼裴周馭:“脫鞋吧。”
裡屋的陳設十分簡單,角落隔離出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曲行虎走進來後悄無聲息地帶上了門,他反手抓著門把手,擡起頭仔仔細細檢查了一圈天花板。
如程閻所言,這裡沒有監控。
他把視線轉向躺在病床上的人,雖然尚未蘇醒,但指尖時不時搐動幾下,床邊輸液架上掛著一瓶滿滿當當的葡萄糖液,賀醫生剛剛換過的。
曲行虎感覺自己的胃又嘰裡咕嚕發出慘叫,印泥從今早晨就卡在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相當疼痛難忍,但他沒時間消化,隻能咬緊後槽牙,快步走到藥櫃前,挨個翻箱倒櫃去找彭庭獻所說的頭孢曲鬆溶液。
事實上像這樣的常備藥並不難找,開啟第三個櫃子時,曲行虎就看到了一座堆成小山的頭孢藥瓶。
心頭一喜,他趕緊戴上一旁的一次性手套,在確保各個環節不留指紋的情況下,以最快速度換掉了獄警頭頂的藥瓶。
一分鐘後,曲行虎終於能一屁股塵埃落定地坐在了馬桶上,長長撥出一口氣。
氣流從喉嚨間逸出,他清晰地聞到自己口腔裡有一股鐵鏽味,早晨扣嗓子眼催吐的次數太多,印泥盒好幾次卡在咽喉邊緣,眼看就要成功解脫,但每次都是差那一小下,最後一小下。
沒辦法,曲行虎隻有徹底豁出去這一條路,他閉眼一狠心,使勁一把拽下了褲子。
他現在必須爭分奪秒地把印泥排出來,彭庭獻隻說了兩種藥物混合會致人死亡,但沒說藥效發作時間,他得趕在獄警死亡之前離開這個房間。
他咬緊牙關,屁股使勁用力,額頭立馬紅了一片,太陽xue青筋因緊繃根根暴綻。
精神和肉體同時承受著巨大壓迫,情急之下,曲行虎狠心一拳捶在自己腹部,即使疼得冷汗直冒,也強忍疼痛一次次憋氣讓腹部變癟,借著擠壓的勁兒讓印泥從腸道裡排出。
“噗通——”
有什麼東西掉進水裡的聲音,曲行虎狂喜,褲子都沒提就迅速站起來回手掏。
他無比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摘掉一次性手套,屎裡淘金時不帶一絲猶豫,摘手套,擦印泥,衝水,一氣嗬成。
他整個人高興得幾乎暈頭轉向,心臟砰砰跳動起勝利在望的擂鼓,迫不及待去開門,“咚——”,猛然,有什麼東西撞在了門上。
一個男人的胸口。
“咚”的尾音就這樣狠狠砸進大腦裡,砸得曲行虎一瞬間宕機,所有情緒如霜花結冰般戛然而止。
門把手慢慢從外麵被拉開,防彈衣冰冷堅硬的外殼映入眼簾,曲行虎茫然呆滯向上看,裴周馭就這麼站在門外。
過於挺拔的身高優勢使得他總是垂眼睨人,恰如此刻,眼尾落下漠然弧度,看自己的眼神儼然如同一隻闖了禍的狗。
曲行虎驚懼失焦的瞳孔仍未回神,煞白的嘴唇卻哆嗦了下,企圖說些什麼,卻看見裴周馭左手伸向側腰,把彆在腰帶上的泰瑟槍取下來,槍口緩慢升起,直至抵在他額頭。
他一句話也沒說,眼睛裡也沒什麼怒氣威懾,僅僅用另一隻手衝他勾了勾,做出“上交”的命令手勢。
手心條件反射地抓緊印泥,曲行虎忍不住偷偷向上擡眼,強忍顫抖去看抵在自己眉心的那把槍。
這把帕森獄警人人標配的泰瑟槍,雖不致命,但射出的電擊鏢能貫穿人體皮肉,釋放電流的同時使人劇痛倒地。
滔天的恐懼和緊張在心頭交織,但曲行虎不死心、不甘心就這樣在臨門一腳時屈服於槍口,他狠狠瞪著裴周馭,印泥幾乎要在濕汗密佈的掌心裡融化。
三秒鐘後,他決然攥起拳,正打算放手一搏,病床上的獄警卻突然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四肢劇烈痙攣起來,嘴裡不受控地噴出一大口白沫。
兩人出於本能同時看去,但曲行虎在求生狀態下反應更快,抓住這一時機,立刻仰頭一把將印泥吞進了嘴裡。
裴周馭轉過頭來時確實慢了一步,但曲行虎這樣自損八千的行為換任何人都猝不及防,他幾乎瞬間失了聲,被撐裂的喉管源源不斷溢位血。
熟悉的胃脹痛感席捲而來,曲行虎瘋了一樣,掛著滿嘴鮮血轉身一頭紮回廁所裡。
床邊的生命檢測儀發出嘀嘀報警,沒過幾秒,賀蓮寒便推門而入,看清情況後臉色一寒。
她快步走過去將獄警翻身側臥,防止嘔吐物堵塞氣管,以最快速度冷靜地停針拔針,站起來後第一時間拿下藥瓶檢查。
頭孢曲鬆?
細彎的眉狠狠一擰,什麼情況,她剛才換錯藥了?
她轉頭看向案發現場的唯一目睹者,裴周馭也正好擡眼對上她視線。
屋外兩人聽見動靜後緊跟著進來,方頭腳步一刹,難以置信地呆在原地,“這”“這”震驚了半天,瞪著口吐白沫的獄警,又看向賀蓮寒,愣是沒敢說出那句話來。
彭庭獻一蹦一跳地靠到門框上,連右腳的鞋都還沒穿好,他完全沒料到裴周馭居然能這麼不要臉,剛纔在外麵仗著比自己先一步完事,二話不說就殺進裡屋搞突擊檢查,不僅欺負他兩腳空空,走路時還故意踹走了他一隻鞋。
非常不知感恩且非常沒禮貌的一個人。
“怎麼回事啊,裴警官,”彭庭獻肩膀靠在門框上,雙手一攤,難得有些咬牙切齒:“又控製不住傷人了?”
話音一落,剛被翻身的獄警猛地噴出一口血沫,眼球突兀瞪大,乾嘔聲淒慘,賀蓮寒一個人控製不住,當機立斷道:“叫司林來。”
司林是為彭庭獻指檢的那位男獄醫,醫術略高於賀蓮寒,聽到訊息疾步匆匆趕來時,看見賀蓮寒一個人正拚命給獄警做心臟按壓。
他當即意識到情況危急,迅速衝上去幫賀蓮寒爭分奪秒救人,兩人配合進行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三輪下來雙雙大汗淋漓,這時獄警猛咳一聲,眼睛清醒了一瞬,又接著昏了過去。
還有意識。
彭庭獻條件反射地看向衛生間,而站在門口的人似乎就在等他這一記眼神確認,裴周馭冰冷目光掠過他的臉,轉身,果斷一腳”砰“地踹開了反鎖的門。
巨大怒響嚇了所有人一跳,尤其方頭,他不僅心臟空了一拍,還差點像以前一樣下意識地抱住頭。
廁所的馬桶水正洶湧奔流,衝水鍵已經被按到凹陷,曲行虎就這麼眼神虛浮地癱坐在地上,一隻胳膊無力搭在馬桶圈上,麵色脫水,身上散發出失禁的惡臭。
裴周馭絲毫沒有嫌臟,大步跨進去,順勢一甩左手的槍,對準他肚子最中央的位置。
“裴周馭!“
方頭最先反應過來,驚得瞳孔瞪大,繼而怒目圓睜,急匆匆走過來阻止他。
賀蓮寒也立馬衝他喝斥:”冷靜點!“
曲行虎氣若遊絲,隻能強撐一條眼縫無力地看著裴周馭,他眼睜睜目睹方頭劈手奪過槍,最後一絲意識停留在方頭破口而出的罵聲中,幸好,鬆懈下來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方頭迅速給槍拉上保險栓,一邊收繳進自己口袋,一邊罵罵咧咧道:“你又發瘋是吧?啊?你又瘋了?!”
賀蓮寒終於直起痠痛的腰,喘著氣給自己擦汗,她眼神複雜地看向裴周馭,又看了一眼放在床頭的藥瓶,薄唇囁嚅,剛準備站出來說些什麼,發覺身後有人拍了下自己肩膀。
回頭,看見司林衝自己搖了搖頭,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
彭庭獻置身事外地縱觀全域性,兜兜轉轉,視線還是放回了裴周馭臉上。
有些玩味地歪了歪腦袋,彭庭獻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此時此刻,即便在場每個人對裴周馭的態度都不好,甚至企圖把黑鍋甩在他身上,裴周馭的臉上依然沒有展露出任何生氣的跡象。
皺眉、抿唇、臉色鐵青……這些正常人都能操縱自如的微表情,好像在這個男人的臉上被刻意抹去了一樣。
不過彭庭獻最熱衷的樂趣就是火上澆油,他從門框上支起身子,用擔憂的語氣問:“沒事吧,裴警官,要不要去打一針抑製劑?”
屋裡人都默不作聲,方頭發覺司林也對藥的異常閉口不談,不動聲色地朝他偷瞄而去,果然看到他衝自己使了個眼色。
餘光掠過賀蓮寒,方頭像是一瞬間醍醐灌頂似的,異常激動地一指裴周馭:“說!你剛才進來動什麼手腳了?想殺人滅口是吧!?”
———又是一口黑鍋。
裴周馭能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不懷好意的,幸災樂禍的,無聲無息中,一場默契十足的合謀就這樣達成。
這樣的委屈,放在普通人身上早該大吵大鬨一場。
方頭也有些拿不準這樣欺人太甚的後果,胸膛忍不住劇烈起伏,高度保持全身戒備狀態,屋內陷入寂靜氛圍許久,沒有人表態,沒有人發聲,直到裴周馭自己轉過了身。
果真沒什麼可值得情緒激動一樣,他麵朝眾人擡起臉,緩緩把雙手舉過肩膀,擺出一個自首認罪的姿勢。
這服軟來的太快,他虛攏的掌心甚至透著一股“我懶得和你們玩這個”的散漫,顯得方頭的種種顧慮像個小醜,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
方頭明顯感覺麵子上下不來台,各種亂七八糟的複雜情緒雜糅在一起,一時間讓他不知該怎麼圓場。
正當他準備硬著頭皮繼續罵時,醫務室門口卻傳來女人一聲哨音。
“好熱鬨的茶話會啊。”
藍儀雲不知何時出現在眾人身後,正笑盈盈地環著胸,倚靠在賀蓮寒的辦公桌旁:“讓我也聽聽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