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65章
晨霧靄靄,天還未大亮時,遠方傳來炮火聲。
軍營裡的人還在熟睡,昨夜酒精暫時麻痹了他們大腦,止痛藥儲備不足,宿醉成了唯一緩解疼痛的方式。
轟———
機甲展翼聲愈發逼近,裴周馭在外麵坐了一宿,肩頭落了幾片雪,他卻有些感受不到周邊溫度。
身上麻木不仁,他失溫了。
擡手撫了下額頭,他被機甲轟隆隆的悶響震得頭痛,淩晨注射的抑製劑開始生效,和催化毒素交織在一起,像兩團火,在身體裡亂竄。
腦子快要被分裂成兩半,腺體也痛不欲生,裴周馭低頭咬住牙,在半夢半醒的狀況下強行逼自己站起,一手撐扶著牆,向備戰區走去。
那裡有他的盔甲和戰衣。
不斷有士兵蘇醒,比他更跌跌撞撞地湧上前,大家穿好甲冑,拎著笨重而落後的武器,在睡意朦朧中用最本能的反應衝出陣地。
第二波屠殺,開始了。
藍擎氣勢洶洶,站在整裝待發的軍隊最前方,身後是黑壓壓一片海,裝備精良的單兵個個摩拳擦掌,眼中迸射出即將絞殺獵物的光芒。
對麵螞蟻一樣湧出的人群中,有裴周馭。
有“裴周馭”。
這三個字在星際戰場上可謂如雷貫耳,鼓舞士氣的程度不亞於衝鋒號。
年輕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勳,而軍事領域目前為止最具權威的天才象征———裴周馭,正呈落敗之姿站在他們麵前。
“殺——!!”
不知哪個將領帶頭吼了一聲,士兵們衝鋒陷陣,像聞到血腥味的狼一樣激動殺了出去。
刀疤第一個迎難而上,拉開長弩,將一枚箭矢破風射出。
嗖——
箭頭凶狠貫穿將領的肩膀,傷者大罵一聲,迅速換了隻手臂提刀,向他殺去的同時,向身後瘋狂揮手。
得到命令的機甲調轉炮頭,火石如雨,劈裡啪啦接連不斷地砸下來,緊接著,幾輛微型機甲上陣,投出更小的石塊,落地時瞬間化成了雨。
霧氣彌濕,不少士兵陷身在了迷霧中。
隻過去三秒,幾團血在霧中炸開,它們迸射出人形的火花,在高濃度硫酸和化學藥劑侵蝕中,被吞沒,屍骨無存。
獨眼感受到左臂溫熱,氣浪撞擊在他身上,他一下子停止進攻,瞪大雙眼看向血霧。
據他所知,剛剛刀疤衝進了裡麵。
他大吼一聲,一邊瘋狂揮舞武器,一邊在敵軍重火力進攻下倒退。
腳下忽然多出來一隻手,霧氣彌漫的血泊中,刀疤被燒掉了半截身子,依然哭吼著從裡麵一點點爬了出來。
他眼球脫落了一隻,整個人燒得不成人形,一向囂張跋扈的刀疤臉上,第一次透露出驚恐交加的哭泣。
但他咬碎了後槽牙,不肯退,固執而頑強地、撲在地上再一次撿起了刀。
獨眼拖住他背後的甲帶,一把拉著他狠狠往後撤,嘴裡不斷怒喝:“彆撿了!彆打了!停!!我說停!!”
刀疤哭得視力模糊不清,血和淚一同從他空蕩的眼眶中流出:“我殺了他們!!我死在這兒!老子今天就他媽死這兒了!多帶一個是一個!!”
“走啊——!!”
戰場混亂交織,前線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落,裴周馭渾身濕透地站在這裡。
他親眼目睹了剛才那一幕慘狀,不止刀疤,這些天朝夕相處過的上百位士兵,都將年輕的麵孔融進了火海裡。
有人被燒得當場碳化,有人肢體破碎,但仍邊哭邊吼著衝上去反擊。
在相對安全的這裡,他解決了一批敵軍,受傷並不嚴重,抑製劑發揮到最頂峰,隻是讓他出了一身的汗。
不遠處高溫殺人,他卻冷得指尖發抖。
這股不尋常的體溫像戰場上最有力的子彈,一把貫穿他心房,讓他在最短時間內冷靜下來,極速回升的理智占據大腦,他此刻位置絕佳,視野廣闊,可以輕鬆尋找自己“下手”的時機。
口袋最深處,霍雲偃準備的焚燒劑已經被攥在手心。
他掌心出的汗實在太多了,怕它滑落,更怕它發生意外,裴周馭不自覺捏緊了手心,冰涼的掌溫快要把玻璃瓶凝結。
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了胸口上,呼吸有些困難,塵封多年的、難以言說的某種情緒在生根發芽。
他深吸了一口氣,定住心神,開始俯瞰整個戰場。
藍儀雲詭譎多疑,機會隻有一次,偽裝失敗,便會換來真正落於她手的死亡。
冷臉沉思中,後背突然感到一束光,灼燒的溫度聚集在他身上,裴周馭敏銳察覺,閃身一躲,果然———“砰!”一聲巨響,石塊在他身旁炸開。
暸望塔上,孟澗緩緩放下了手中望遠鏡,嘴角一勾,動了動被黑色手套包裹的五指。
裡麵斷了兩截,空蕩蕩的,在高溫的戰場上仍傳來餘痛,但孟澗不在乎。
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隻有一件事。
贏。
贏得漂亮,贏得徹底,贏了裴周馭。
這邊過於突兀的爆炸聲吸引了一片注意,刀疤手下的士兵們一齊看過來,以為裴周馭被針對,不顧火海燎燎,連滾帶爬地從火浪中拚殺過來,一路圍到了他身邊。
他們掩護著他後退,說:“後麵有掩體!!將軍,去戰壕!我們有人去申請支援了!你不要衝!你身上有傷!”
他們手忙腳亂地護送著他,生怕有一滴火星濺在他身上,神情擔憂,虔誠得近乎膜拜,與對麵如狼似虎的敵軍形成極端反差。
裴周馭被這群傷殘的士兵們擋在身前,一路退到了戰壕後,手裡的焚燒劑卻不知所蹤。
裴周馭低頭去找,忽地,聽到一聲極其猙獰的慘叫。
刀疤的身體轟然破碎,正停在離他僅有一米的前方,他跟隨他們而來,用最後一絲力氣爬進掩體,卻不料身後藍擎突然開弓。
一隻火箭,射穿了他的頭顱。
箭身燃燒烈火,從他的左耳射進,右眼眶穿出,頭顱當即分裂,化成兩半砸在了地上。
他最後的目光,停留在裴周馭震驚的臉龐,僅剩的上半張身體還保留張開姿勢,儘可能地庇護他們,阻擋射向戰壕的子彈。
裴周馭睫毛輕顫了下,他的耳畔彷彿被按下靜音,身邊戰士們都嘶吼著湧了上去,不顧生死地爬出,試圖奪回刀疤最後一塊殘缺的屍體。
箭像雨一樣射來,藍擎那邊吹響了衝鋒號,裴周馭聽到他在大笑,豪邁、囂張,猖狂恣意極了。
機甲進攻的聲音震穿耳膜,裴周馭的世界卻在這一刹那徹底消音,他瞳孔微顫,親眼看到獨眼衝上火炮,以一己之力不斷搬運子彈,和藍擎作出最後搏擊。
“轟——!”
兩架火炮對衝,獨眼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瘦削的身軀瞬間吞沒在火海中。
周邊傳來哭聲,殺紅了眼的老兵們還要往上衝,年輕的士兵卻說———“投降吧。”
“投降吧,我們完了,我們沒救了。”
“我想我的家人了,我們回去吧———到這吧,真的,舉旗吧。”
硝煙的味道掩蓋了淚水,刺鼻混合著腥鹹,裴周馭眼底化成一片深潭,從這片哭聲中,他看到一幕幕相似的眼。
十年前大戰告捷,同樣年輕的士兵,在花團錦簇中歌頌他的勇敢,他們叫他“天才將星”、“救世之主”。
“少將,這場仗你不要認真打,生死已定,我希望你自由。”
冰冷的手掌漸漸聚攏,裴周馭如芒刺背,刹那間靜止不動。
士兵們淚如雨下,有人自告奮勇,從戰壕中站起了身,在藍擎的炮火下舉高雙手,然後渾身戰栗地走向旗幟,試圖插上白旗。
然而———
在士兵剛剛爬上最高點時,軍旗在風中揮舞了一下,一枚炮彈突然襲來,重重擊中士兵身體,炸碎的人肉瞬間濺紅了旌旗。
遠方傳來笑聲,藍擎心照不宣地回過頭,衝孟澗豎起一個大拇指,欣賞他的殘忍。
想投降?
那也得看強者一方給不給機會。
藍擎再次拔出了刀,向身後士兵下令,做好一舉衝鋒的準備,士兵們吼出團滅敵軍的氣勢,威風凜凜,抽出佩刀群然殺來。
電光火石之間,誰也沒料到的是,一道身影突然翻越戰壕,站上營地最高點,拉弓放箭,一枚箭矢猛然撕裂長空,裹挾濃煙極速斬殺而來!
———“嘭!”,有什麼東西射進了藍擎嘴巴裡,呈一團火球,玻璃瞬間爆炸中血肉橫飛。
孟澗想出聲提醒時已經晚了,他站在暸望塔上,清楚地看到裴周馭像瘋了一樣從戰壕中翻出,整個拉弓的動作行雲流水。
抱著必死的決心,將一支焚燒劑射進了藍擎喉嚨裡。
藍擎大笑的嘴臉戛然而止,他反應迅速,立刻偏頭去吐,但為時已晚,箭頭紮穿了他的上顎,焚燒劑極速起火,以燒焦皮肉的高溫在他口腔中蔓延。
一聲悶響,玻璃伴隨巨浪,藍擎腮部被炸穿了一個洞,搖搖欲墜的皮肉掛在顴骨上,牙齒全部燒光,燙得他眼眶都極速飆紅。
“啊!啊……啊———!!!”
緊急從機甲撤下,士兵們立刻為他滅火,藍擎脖子一圈都要燒著,被焚身的痛苦讓他急出了眼淚。
偏偏裴周馭殺紅了眼,一人奪下旌旗,站上了剛才士兵未能抵達的地方。
他單手拔出軍旗,橫握在手臂上,站在高地向他放話。
“藍擎——!”
“想贏是吧?!來,我好好和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