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財神 番外·崔九郎:理性之枷與失控之影
番外·崔九郎:理性之枷與失控之影
他們都在背後叫我“玉麵閻羅”。
玉麵,是博陵崔氏嫡支與生俱來的皮囊,是世代簪纓沉澱下的風骨。閻羅,是我親手掙來的名號,用恩師的性命,用族人的敬畏,用對手的骨血。
我慣常撚著那支羊脂玉如意,冰冷的觸感能讓我時刻清醒。世間萬物,皆可權衡,皆可計算。感情?那是弱者才沉溺的毒藥,是理智決堤的洪水,我早已將其深鎖於九重幽冥之下。
直到我在醉仙樓,見到了那個抱著牌位的小寡婦,柳寶兒。
她穿著半舊的襦裙,身子還沒我書房的那尊邢窯白瓷瓶高,瘦弱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可那雙眼睛……太靜了,靜得像萬年不化的寒潭,深不見底,映不出絲毫孩童應有的惶恐,也沒有尋常女子的哀慼,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剝離了所有情緒的冷靜。我丟擲三千貫的虛債,想看她哭泣求饒,想碾碎那不該屬於她年齡和境遇的鎮定,想證明她與那些匍匐在崔氏門楣前的眾生並無不同。
可她隻是沉默著,然後擡起眼,用尚帶稚氣卻異常清晰的嗓音,精準地指出了我話語中一個極其隱蔽的邏輯陷阱。
那一刻,我撚著玉如意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住了。我彷彿不是在審視一個孤女,而是在麵對一個……同類?不,不是同類。是另一種形態的、更純粹、更極致的理性存在。我的理性,源於後天嚴苛的訓練與痛苦的抉擇;而她的,彷彿與生俱來,是構成她靈魂(如果她有的話)的基石。
後來,她獻銅得匾,拿著那方禦賜的“勤商”招牌,再次坐到我麵前,攤開那張囊括絲路、氣魄恢宏的藍圖。我聽著她口中吐出“票券標準化”、“雙向質押”、“風險對衝”這些陌生而精準的詞彙,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屬於最頂尖獵手鎖定獵物時纔有的銳光,我那顆早已冰封的心臟,竟難以抑製地悸動起來。
並非全然為利,更多的是為我看到了另一種“理性”的極致演繹。我崔家掌控財富,靠的是百年積累的人脈、權勢、以及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可她,她像是在用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將世間萬物——包括人情、權勢、乃至國法——都剖解成冰冷的資料流和規則模型。她不信虛無的承諾,隻信可驗證的契約和概率。
這何其荒謬,又何其……迷人。
我答應與她合作,並非完全信了她描繪的藍圖能實現。我隻是想近距離看看,這把鋒利得超出常理“手術刀”,究竟能在這個混沌的世道裡,切割出怎樣一番天地,又最終會指向何方。
我們開始共同構建“大通櫃坊”。她堅持要設立“風險準備金”,與我據理力爭,用那條陡峭得令人心驚的信用崩塌曲線說服我。看著她專注地演算、陳述,不容置疑的樣子,我恍惚間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年,家族最重要的江南漕運生意被對手精心佈局,陷入了巨大的虧空漩渦,瀕臨崩潰。族老們猶疑不決,還妄想維係表麵的體麵,徐徐圖之,妄圖斷尾求生。
是我,站了出來。
我用了三天三夜,核對了所有關聯賬目,推演了所有可能的連鎖反應。冰冷的數字告訴我,必須立刻、果斷地斬斷那已被徹底腐蝕的枝乾,哪怕那枝乾上,連著親手教導我商事十年、待我如子侄的恩師。
我記得我走進恩師書房時,他正在煮茶,茶香氤氳。他擡頭,見到是我,臉上露出慣常的、溫和而帶著期許的笑容:“九郎,你來了。”
我袖中的手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維持著麵部表情的平靜,或者說,麻木。我將那份寫滿他“罪證”的賬目,輕輕放在他麵前那張我們曾無數次一同研討商策的紫檀木案幾上,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先生,請自裁。”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那雙曾經充滿睿智與慈愛的眼睛,像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光彩,黯淡下去,隻剩下巨大的震驚與……一絲瞭然的悲哀。他沒有辯解,沒有斥責,隻是長長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彷彿壓垮了他一生的風骨。
“九郎,你……很好。”他最終隻說了這三個字,然後顫抖著手,飲下了那杯他或許早已為自己備好的毒酒。
我看著他倒下去,身體在我麵前逐漸冰冷、僵硬。心中沒有預想中的悲傷,隻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以及一種……扭曲的、如釋重負的解脫。我用最理性的方式,最“正確”的抉擇,“拯救”了家族。
從此,我再未流過一滴淚。理性,成了我唯一的鎧甲,也是我無法掙脫的、浸透骨髓的枷鎖。
而柳寶兒,她似乎天生就沒有這副枷鎖。她的理性,渾然天成,不染塵埃。她可以麵不改色地熔掉象征“亡夫”的牌位,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計算著如何將利益最大化,甚至可以將自己的“悲傷”與“孝心”也作為談判的籌碼。她不懂,或者說不屑於懂人情世故那套黏稠的桎梏,反而因此更加……自由。一種讓我感到刺目,甚至隱隱嫉妒的自由。
所以,我默許甚至推動了那場擠兌測試。我想看看,當真正的風暴來襲,當賴以生存的規則麵臨崩塌時,她是否還能保持那份令人心悸的、彷彿非人的冷靜。
她做到了。甚至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加完美。她不僅穩住了局麵,還反過來利用我的測試,向我展示了更深層的底牌和更冷硬的手腕,直言若動用最終預案會重新評估與我的合作。
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不到絲毫屬於小女子的驚慌或委屈,隻有一個頂尖博弈者在絕對掌控局勢後的、平靜的警告。我忍不住放聲大笑。不是平日裡那種帶著麵具的虛偽笑聲,而是發自內心的、近乎癲狂的暢快。
在她麵前,我無需戴上“玉麵閻羅”的麵具,無需掩飾我骨子裡的冷酷與算計。因為她的理性,比我的更徹底,更純粹,更冰冷。與她並肩,我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扭曲的放鬆。像是另一個自己,一個卸下了所有枷鎖的、絕對理性的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情愛。情愛是混沌的,是排他的,是非理性的衝動。
這是一種更高階、也更危險的吸引。是冰山與冰山的對望,在絕對的寒冷中尋求共鳴;是理智與理智的纏繞,在無儘的算計中確認彼此的存在。
涼州劫案爆發,一切證據指向她時,我第一個念頭並非家族可能被牽連的恐懼,而是一個連我自己都感到卑劣的疑問——她,會不會終於倒下?會不會流露出屬於“人”的脆弱?
當我紅著眼將她逼至祠堂角落,厲聲質問時,我心底深處,竟藏著一絲不可告人的期待。期待看到她理性堡壘出現裂痕的模樣,期待她像普通人一樣恐懼、辯解、甚至哭泣。
那樣,或許就能證明,我與她,終究是不同的。證明我心底那副沉重的枷鎖,並非毫無意義。
可她依舊沒有。
她在那個絕境中,非但沒有崩潰,反而想出了“反向做空係統”這等瘋狂到超越我所有認知的計劃。那一刻,看著她在廢墟與火光中走出的身影,眼神淬煉過的冰冷與銳利,我徹底明白了。我的理性困於世俗的方圓之內,而她的理性,已開始窺探並挑戰構築這個世界的“天道”!
如今,她站在了連皇權都需忌憚三分的權力巔峰,卻也明顯被困於某種更深沉的、關於“存在”的迷思之中。她時常望著遠方出神,眼神裡是我看不懂的疏離與探尋,彷彿在凝視著另一個維度的世界。
而我,依舊撚著我的玉如意,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
看著她與那些我無法感知的無形之物搏鬥,看著她試圖衝破那或許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更大的囚籠。
我們之間,那基於理性構建的紐帶依然牢固,甚至因為共同經曆了“係統”層麵的衝擊而更加奇特。但一種新的距離感也產生了——她闖入了一個我無法跟隨的領域。
這塵世的黃金枷鎖,我戴了半生,早已習慣其重量。
而如今,能看著她去衝擊那更浩瀚、更本質的囚籠,於我而言,似乎……也是一種寄托,一種另類的“自由”。
隻是,偶爾午夜夢回,撚著冰涼的玉如意,我會想起她問“世界儘頭”時的眼神。那時我會想,若她真的找到了儘頭,衝破了牢籠,那時,站在原地的我,又當如何?
這個念頭,如毒蛇般噬咬著我賴以生存的絕對理性。
而這,或許就是她留給我,最深的羈絆,與最重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