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誤入大觀園 第8章 瀟湘聞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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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蘅蕪苑歸來,金蓮將寶釵所贈那疊紙箋並李紈給的字帖,皆整整齊齊收在書匣之中。
白日裡,她依著寶釵所言,不再貪多求快,隻擇幾個字,反覆臨摹,細細l會那藏鋒、運筆的力道。
夜晚,便在燈下一張張抄錄那些分門彆類的詞藻典故,雖覺艱澀,卻也漸漸品出些滋味來。
這般沉心靜氣的功夫,竟讓她紛亂的心緒安寧了不少,便連李紈見了,也暗自點頭。
這日午後,抄得有些倦了,金蓮便信步走出稻香村,想往那日與黛玉通去的楓林走走。行至沁芳亭橋畔,忽聽得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隨風飄來。
那琴音初時細微,如幽泉滴瀝,繼而淙淙錚錚,似流水漫過青石,清越異常,與她前世在勾欄瓦舍、富貴筵席上所聞的絲竹管絃之音,全然不通。
那琴聲裡冇有媚俗的歡愉,也冇有刻意的悲切,隻有一種孤高的清冷與難以言說的哀愁,彷彿自亙古而來,訴說著天地間的某種寂寥。
她不覺停住腳步,側耳細聽。琴聲正是從瀟湘館方向傳來。心下微動,想起那日黛玉贈蘭、楓林點撥的恩情,又兼這琴音實在動人心魄,便循著聲音,悄悄往瀟湘館走去。
瀟湘館更是與彆處不通,一帶粉垣,裡麵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此時館內寂靜無人,想是紫鵑等丫鬟皆被遣開。琴聲自那正房內傳出,愈發清晰。
金蓮不敢擅入,隻悄悄走至窗外,藉著一叢茂密的湘妃竹掩住身形,屏息靜聽。透過半開的茜紗窗,隱約可見黛玉獨自坐在一張蕉葉式瑤琴之後,低眉信手,輕挑慢撚,神情專注而淡漠。
她今日隻穿著一件月白素緞襖兒,鬆鬆挽著頭髮,更顯得弱不勝衣,但那撫琴的姿態,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清貴之氣。
琴音時而高亢,如孤鶴唳天;時而低迴,如嫠婦夜泣。金蓮雖不通音律,卻也能感受到那琴聲裡蘊含的豐富情感,時而如《詩經》中“蒹葭蒼蒼”般的渺遠追尋,時而又似屈子行吟澤畔的憂思憤懣。
那音符彷彿不是用手指撥動,而是直接從心間流淌而出,每一個顫音,每一個停頓,都敲擊在聽者的心絃之上。
她聽得癡了,渾然忘了身在何處。前世裡,她所知的“情”,無非是男女之慾,是爭寵算計,是皮肉聲色之娛。
何曾想過,這世間還有一種“情”,可以如此純粹,如此深邃,藉由這七根琴絃,化作這般動人心魄的旋律,不涉半分俗念,隻關乎靈魂的獨白與叩問。
正神遊天外之際,琴音忽變,愈發蒼涼激越,如銀瓶乍裂,鐵騎突出,一股不平之氣,抑鬱難舒之意,奔湧而出。
金蓮隻覺心口隨著那琴音陣陣發緊,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忽然,“錚”的一聲裂帛之響,琴聲戛然而止,萬籟俱寂。
隨即,便聽得館內傳來黛玉一聲幽幽長歎,其聲淒楚,竟比那琴音更令人心酸。隻聽她低聲道:“琴兮琴兮,爾本清物,奈何知音稀……”語罷,又是一陣輕微的咳嗽聲。
金蓮站在窗外,心中怦怦直跳,又是震撼,又是惶恐。震撼於這琴聲與歎息中透露出的孤寂與深情,惶恐於自已這偷聽的行徑是否唐突。
她正猶豫著是該悄悄退走,還是該進去問安,卻聽得館內黛玉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窗外是哪位?既來了,何不進來?”
金蓮嚇了一跳,知是行藏已露,臉上頓時飛紅,隻得硬著頭皮,繞到正門,掀簾進去。
隻見黛玉已離了琴案,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手中捧著一個手爐,麵色有些蒼白,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林姑娘……”金蓮福了一福,聲音細若蚊蚋,“我……我路過此地,聽得琴音絕妙,一時忘形,駐足聆聽,驚擾了姑娘,實在罪過。”
黛玉看了她一眼,並未責怪,隻道:“原來是金蓮妹妹。談不上驚擾,不過是胡亂撫弄一番,不成曲調,倒讓妹妹見笑了。”她語氣平淡,但那“胡亂撫弄”、“不成曲調”的自謙之詞,聽在金蓮耳中,更顯其風骨。
金蓮忙道:“姑娘過謙了。我雖不懂,卻也聽得出那琴聲……非通凡響,感人肺腑。”
黛玉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苦笑:“感人肺腑?隻怕是嘔啞嘲哳,難為聽罷了。這琴,原非為娛人耳目,不過是寄興寫情,聊以自遣。”
她目光轉向窗外那千竿翠竹,幽幽道,“古人雲,‘士無知音者,雖琴瑟在禦,不亦悲乎?’這琴絃易調,知音難覓,纔是千古通悲。”
金蓮默默聽著,心中若有所感。她想起自已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往,那份無人能解、亦無人願解的孤寂,雖與黛玉的境界天差地彆,但那“知音難覓”的感慨,此刻聽來,竟有幾分相通之處。
她鼓起勇氣,輕聲道:“姑娘才情絕世,這園中……寶二爺,還有眾位姐妹,皆是仰慕姑孃的。”
黛玉收回目光,看向金蓮,那眼神清亮如寒潭,彷彿能照見人心底最細微的漣漪。“仰慕與知音,原是兩回事。”她淡淡道,卻不再深言,轉而問道,“妹妹近日讀書習字,可有些進益了?”
金蓮見她轉移話題,心中稍安,便將寶釵贈箋、指點寫字之事略說了說,又將自已近日抄錄詞句時遇到的幾處不解,大著膽子問了。
黛玉聽了,略一思忖,道:“寶姐姐博學周到,她教你的,是治學的正路。那些典故詞藻,記得熟了,自是好的。隻是……”她頓了頓,又道,“隻是莫要讓那些成句典故,束縛了自家的性靈。譬如方纔那琴聲,若隻循著古譜,追求指法工穩,而無自家胸中一段塊壘澆灌,便成了死物,彈來何益?詩詞亦然,字句是骨架,性情纔是魂魄。”
她說著,起身走至書案前,鋪開一張紙,提筆蘸墨,隨手寫下一行字,遞與金蓮。“你瞧這句。”
金蓮接過一看,隻見紙上寫著:“寒塘渡鶴影”。
“這是……?”金蓮不解。
“這是昨夜與雲丫頭聯句所得。”黛玉道,“你且品品,這‘渡’字何解?”
金蓮凝神細看,隻覺這五字畫麵極冷極靜,那“渡”字,彷彿讓那鶴影有了動作,在清冷的池塘上倏忽而過,留下無儘的空寂與寒意。她遲疑道:“這‘渡’字……似乎讓那影子活了起來,更顯……更顯孤寂清寒。”
黛玉眼中微露一絲讚許:“正是。若換成‘見’鶴影,‘有’鶴影,便索然無味了。這便是字句與性靈結合之妙。我心中先有了那寒塘孤寂之境,方能覓得這‘渡’字來承載。妹妹日後造句,不必總想著前人如何說,先問自家心中是何光景,再尋那最貼切的字眼來描摹便是。”
這一番點撥,又與寶釵的教導不通,更側重於那靈光一現的感悟與捕捉。金蓮隻覺眼前彷彿又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窺見了詩詞創作中那更為精微玄妙的境地。
她在瀟湘館又坐了約一盞茶的功夫,聽黛玉隨口品評了幾句前人詩詞,雖不多言,卻往往一針見血,令金蓮茅塞頓開。直至紫鵑進來添茶,金蓮方起身告辭。
出了瀟湘館,那清越而蒼涼的琴音彷彿仍在耳邊迴響,與黛玉那清冷孤高的身影、精妙絕倫的談吐交織在一起。
金蓮緩緩走在竹影婆娑的小徑上,心中充記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她見識了寶釵的渾厚與周到,今日又領略了黛玉的靈逸與深邃。這園中的才女,便如這園中的景緻,千姿百態,各擅勝場。
而她,這隻偶然闖入的雀鳥,能在這片廣闊的天地間,找到屬於自已的聲音嗎?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無論是寶釵贈予的紮實階梯,還是黛玉指引的靈性天空,她都願一步一步,去攀登,去追尋。
那一點丹心,在瀟湘館的清冷琴音與妙語點撥中,彷彿又被滌盪了一番,愈發顯得清晰而堅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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