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006
驚荔園(〇九)
給你做嬸娘如何?……
按說吳嫂拉著九鯉進了灶間,內中三個廚娘正忙著預備午飯,一個灶台上四五個灶,大小不一,小的蒸著煨著各樣精緻菜色,多半是人另添置的小灶。
一口大鍋裡正熬著糙米粗糠,隻等熬好,將那盆裡奄巴巴的蘿卜白菜倒進去攪合攪合,這恍如豬食一般的稠粥,大概就是那起額外添不起銀錢的病人的午飯。
九鯉走近了瞧,“這就是官府給病人吃的?”
吳嫂趕來笑道:“這還算好的呢,這裡的飯雖尋常,可不要錢呐,藥也是白吃,又是貨真價實,病人嚜,要緊的還是吃藥。”
“吃飯也要緊呀,這鍋裡半點油腥也沒有,一時吃飽了,不過個把時辰就餓了。”九鯉瞧見櫥架子上擱著幾個小的壇子罐子,漸次看過去,原來是各色肉脯,最後一罐是豬油,她聞不慣那腥氣,想打嘔,忙掩住了口鼻,“把這些東西也擱點在裡頭嚜。”
吳嫂忙笑阻,“這些東西都是預備來做麵上的澆頭,夜裡有時候人要宵夜的。”
因怕她跌了什麼東西,吳嫂又拉她進廚孃的吃飯歇息裡間,沏上碗熱熱的茶來,望著她直讚歎,“真不愧是庾家的人,跟庾大夫杜仲一樣,都是百裡挑不出一個的好相貌。姑娘此刻過來,可是午間要添什麼菜?”
“倘若不另添,我們也是吃那大鍋裡的?”
吳嫂立在跟前,抱著腹笑,“那不能,庾大夫進園子時就給了些銀錢,不另添我們這裡就自己定菜色,反正也是有魚有肉,你們額外想起要吃個什麼才來另添。”
九鯉握著茶點頭,“倒不另添什麼,我來是煩您替我在外頭買把梳子,沒有犀牛角的就要紫檀木的,或是綠檀木的也行。”
這裡樂嗬嗬答應著,漸漸聽見灶間有人吵嚷,打簾子一瞧,見有個年輕貌美的婦人新進來,正同三個廚娘吵嘴,“我又不叫你白忙,姑奶奶我有的是錢,怎麼給彆人做得,給我就做不得?”
灶上廚娘看也不看她,隻管攪和著鍋裡的粥,“做不做原就在我們,我們是衙門請來的,又不是你們家的孃姨。”
那年輕婦人撚著條絹子叉起腰冷笑,“你要給我做孃姨,我還嫌你粗鄙呢!”
廚娘扭頭啐她,“呸!我還嫌你不乾淨!”
門前簇著一堆瞧熱鬨的夥計,吳嫂忙走去趕他們,“去去去!有什麼好瞧的?你娘改嫁新鮮,回家瞧你娘去!”
罵著闔上廚房的門,掉身進來同那年輕婦人冷笑,“我說柔歌姑娘,我肯叫你一聲姑娘,還算大家麵上過得去,你也不當同我們打牙犯嘴的,真彆鬨到那過不去的時候,我們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嘴上可不乾淨,‘婊.子.娼.婦’地嚷得滿園的人聽見,不知誰臉上難看。你識相就趁早走,我們幾個也不是誰的錢都賺,有的銅錢揣在懷裡,我們還嫌騷得慌。”
那柔歌慪得拿手挨次點著她們,“你們倒想賺我賺的那份錢,可惜啊可惜,就是再讓你們年輕個二十歲,也未必有這份本事!”
有個廚娘拍著手樂起來,“那可就阿彌陀佛了,我們清清白白的有什麼不好?何必去學那些下三濫不要臉的本事?賣唱賣笑,賣皮賣肉,丟儘了祖宗的臉麵,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我呸!”
“劉嫂這話說得是,我們可不是那沒臉皮的,有的錢拿著還嫌臟。要不是關小官人吩咐,連她平日也得吃這大鍋裡的,這會還要另添,不見得我們閒得很。”
“要說起來,真不愧是賣皮肉的,到哪裡都有男人照管著,關小官人那樣的富貴,想是見過不少女人的,竟也貪起這‘粗食’來了。這男人呐,不論什麼樣的身份都逃不過一個新鮮。”
原來那年輕婦人叫柔歌,看衣著還以為是誰家的奶奶,可從幾人你來我去的言語間,九鯉聽出來,卻是個娼.妓優伶之流的人物。
她因從沒見過這類的人物,不由得盯著她看,見她在幾個廚孃的圍攻之下,漸漸麵紅詞竭,便丟下簾子走去調和,“哎呀快彆吵了,那蒸籠底下好像燒乾了!”
幾個廚娘恍惚過來,顧不上柔歌,又各自忙開。一時旗鼓偃息,隻柔歌站在那裡將絹子在麵前甩來甩去地扇風熄火,卻是進不是退不是的格局,兩片腮幫子嘟嘟囔囔,還似不服氣。
她眼皮一鬆,看見個年輕丫頭正歪著臉在麵前笑吟吟盯著自己,臉色便尷尬,“你是誰,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九鯉端正了臉,悄聲笑道:“這位姐姐真是端得好架勢,以一敵四,倒不怎麼輸陣。”說著拉她進了裡間,摁她坐下來,“你想添什麼菜,我去跟她們說,想必她們不會拂我的麵子。”
“你?”柔歌自頭至足打量她一會,這南京城有的是貌美婦人,可像這樣錦衣繡羅的小姐,就是得了病,誰會為圖官府免費的湯藥就捨得送到這裡來?遂想起這兩日聽說庾家的小姐因林默之死掛上嫌疑,給拘來園中,料想是她。“你是庾家的小姐?庾大夫的侄女?”
九鯉連點著頭,“姐姐認得我?”
這樣的出眾的相貌,也隻能是出自庾家的血脈了,柔歌想著,倨傲地微微一笑,“不認得也猜得出來。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幫我?”
“幫忙就是幫忙,一定要有個‘為什麼’?一定要說,那就是我好管閒事。何況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說幾句話嚜。”
柔歌也不問麵前是誰的茶,看樣子是沒吃過,她趁熱端起來便呷,高傲地抬著下巴,“那好吧,就煩你去說說看。”
九鯉笑著出去,同幾個廚娘撒嬌周旋了幾句,隔會有打簾子進來,“說定了,柔歌姐要添什麼菜,出去和吳嫂說吧,正好她此刻要出園去采買。”
柔歌便捉裙出去,冷聲冷氣地向吳嫂要了一條魚,一些精米,午飯要熬個魚粥,那吳嫂也冷聲冷調地答應了,此事終了。
一時出來,柔歌放下些冷傲,與九鯉閒說幾句,因見她還未梳頭,便甩甩絹子道:“你不嫌棄,就到我屋裡去,我那裡有梳子。先把頭梳起來,這園子裡多是生人,人家看著你也不像個小姐的樣子,給庾大夫丟臉。”
九鯉自然答應,高高興興跟著她回了西園一間小屋內,見裡頭擺著兩張床鋪,左邊那鋪上還一動不動睡著個人。
柔歌闔上門,朝那鋪上看一眼,一麵請九鯉坐在她自己鋪上,低聲道:“她睡著了,彆鬨醒她。”
九鯉亦放低聲氣,“她是你的丫頭?”
柔歌在枕頭邊那妝奩內摸出把梳子,又去搬來個高方幾,將妝奩擱在上頭,翻出鏡子那麵,“我一個人進來的,哪來什麼丫頭。她叫小阿錦,和我原不認識,病得有些重,總不見好。”
九鯉躡腳過去,將被子輕輕掀開一個角,見是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姑娘,容貌嬌妍,隻是麵色淹淡。她又輕輕替她摸了摸脈,仍躡腳走回來,“不要緊,我叔父開的方子不會錯,命是保得住,隻是她原就體弱,所以好得比彆人慢,不免多遭些罪。”
“你也會給人瞧病?”
九鯉笑道:“耳濡目染嚜。”
柔歌信不及,不爭論,拉她坐下,把梳子遞給她,“說得就是呀,她一個人進來,家裡窮,又沒帶什麼銀錢來,在這裡沒個相熟的人,無人照管,年紀又小,可憐兮兮的。”
“所以你方纔要魚粥,是給她吃的?”
“誰專門為她?我自己也想吃。”
九鯉窺著鏡中,柔歌在旁翻了記眼皮,原來是個嘴巴硬心腸軟的人。
“聽說獨居一間屋子是要另給錢的,她既然窮,怎麼能住在這裡?”九鯉扭頭笑睇她,“是姐姐占了這間屋子,叫她搬來的?”
柔歌臉上不自在,推她一把,“快梳你的頭,話這麼多!也是怪了,庾大夫分明是那麼個話少的人。”
九鯉嗔道:“我又不是他生的,自然不能樣樣隨他。”
“是啊,庾大夫怎麼那麼不愛說話?眼睛裡也沒有人,”柔歌想來笑笑,倒扶一扶發髻,“不是我自誇,這園子裡還沒有男人的眼睛不瞧著我的,庾大夫倒是個異類。想必你家嬸娘是個絕色美人囖?”
九鯉微笑著搖首,“家裡沒有嬸娘,叔父不曾娶過親。”
柔歌由不得不吃驚,“這又怪了,聽說庾大夫近三十了,怎麼還不娶親?總不會是娶不起,看你穿的戴的,哪像娶不起人家?”
連九鯉一時說不清,反正這些年家裡從未說過此類的話,好像一切就該是如此,他不娶妻,她也不出閣,就這樣清清靜靜地過下去。
她笑了笑,“沒人主張這事。”
柔歌“噢”著點頭,“我說呢。不過庾大夫掙那麼些錢,不娶房妻室,錢誰替他花?這銀子放著不花可就不值錢了。噯,你瞧我好不好?要不我給你做嬸娘?”
九鯉尷尬得隻是咯咯咯笑,須臾朝對過鋪上努嘴,轉過話峰,“你瞧,小阿錦醒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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