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明煜!
明煜!
回到洞口,天光又亮了些,灰濛濛的。
祝隸稷還是那個姿勢躺著,蓋著她的襖子,臉色灰敗,嘴唇乾裂得起了皮,好在還有氣,是個活人。
聽到知微的動靜,祝隸稷睜眼,接下知微手裡的食物和水。
“吃吧,世子爺。”
知微低聲嘟囔,“毒不死你,也餓不死你。回去記得賠我襖子。”
祝隸稷咬了口野果,嚥下發酸的部分,破天荒道:“謝謝。”
時間在死寂和寒冷中緩慢流逝。
知微抱著膝蓋,盯著洞口不改黯淡的天色。祝隸稷的眼皮越來越沉,就在意識快要墜入黑暗時,上臂突然被人推搡。
“不能睡。”知微側著頭提醒。
她知道祝隸稷很痛苦,連身體都疼得要蜷縮起來,祝隸稷已經一天多沒合過眼了,很是疲憊,知微卻不敢讓他入眠。
她怕祝隸稷醒不過來。
“我們聊些什麼吧。”知微提議。
祝隸稷望向知微,不說話,顯然是等著她開啟話題。知微好一陣沉默,思來想去,決定從自己聊起。
知微講了自己在嶺南所經曆的一切。如何白手起家、如何在菜市場稱王稱霸、又是如何解釋到關愛自己的近鄰。
她絮絮叨叨地講述,說了歡快,也說過悲傷,聊到秦玉致時,聯想到晏家被滅門的慘狀,知微的心頭仍是抽痛。
她雖說是恩怨分明,敢愛敢恨,但也從來不想真正傷害彆人。晏家的事是個意外,她多少有些難受。
祝隸稷卻不然,他隻是擡了擡眉,道:“這是他們的宿命。”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終歸是死了。不會自強,隻想著攀附強者,早晚也會被反噬,你的作為無非是加快了程序。”祝隸稷語氣淡淡,尾音甚至還有些鄙夷。
知微點頭。說起家人,她突然便想起了祝隸稷昏睡時的喃喃,父親、母親、要回家……她原以為祝隸稷是鐵石心腸,沒料到對方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麵。
仰起頭,略帶好奇,知微問:“那大人您呢。”
你的家人、朋友、過去,什麼都可以!知微像小貓一樣,閃著一雙水汪的眼睛靠過去,眼底寫著**裸幾個大字——“我想瞭解你”。
祝隸稷提起一根手指,戳著知微的腦門,提醒她靠得太近。
“我忘了。”祝隸稷答道。
騙人!知微撇嘴。
“但我小時候養過一隻狗。”祝隸稷又道,“你倒是讓我想起了它。”
說她像狗,真是謝謝這沒必要的美言!知微拚命憋住想翻白眼的**。
祝隸稷笑了笑,補充:“我是說,忠誠。”
“我很小的時候撿回來的,那是個冬天,我看它在街上凍得可憐,給它掰了半個饅頭,結果它就屁顛屁顛著賴上我了。”祝隸稷回憶,“我養了有三年吧,從隻有巴掌大到後來一個屁墊都睡不下。”
“那你很愛它咯。”知微打量著祝隸稷的神色,很平靜,但又有一種懷念。知微沒在他那見過幾回這樣的好表情。
可祝隸稷搖頭,道:“隻是習慣罷了。”
“京城的冬天很冷,它喜歡靠在我腳邊取暖,我也當它是個熱湯婆子。”
嘴硬什麼啊。
知微繼續問:“那它現在有多大了,什麼品種?”之前無意聽營裡說過,江覃同祝隸稷自幼是玩伴,江覃的年紀已近而立,祝隸稷怕是也不得年輕。
如此推算的話,那小狗估摸也成老狗了吧。
“它現在莫不是被你放在宅子中,安享晚年?”知微臆斷。
做狗真好,遇到個好主人,汪汪幾句,便享儘榮華富貴。哪像做人啊,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還要低聲下氣地討生活。
惆悵至極。
祝隸稷的眉頭卻緊了幾分。他重新拉開和知微的距離,緩緩道:“它死了。”
“我嬌慣縱了它,見到人也沒分寸,驚著了貴人,被打死了。”
祝隸稷眼睫翻動,灰敗的臉上投下兩小片陰影。
“你還有事兒嗎。”他冷冷道。
知微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又阻隔在了倆人的中間,空氣重又凝固,彼此相望無言。
“先休息吧。”知微歎。
——
天,不知何時發亮。
刺目的陽光惹得知微不自覺眯眼,清晨的山野寂靜,隻有風聲和鳥鳴。
昨夜打的水已飲儘,祝隸稷燒退後便一直昏睡。
知微決意出洞再打些水,她順著昨天的記憶往溪邊走,剛繞過一塊巨大的山岩,耳朵裡就捕捉到一絲異響。
聲響巨大,像是有什麼東西撞擊了岩石。
知微一個激靈,瞬間撲倒在地,滾進旁邊的枯草叢裡。
追兵?這麼快便搜過來了?
屏住呼吸,知微小心地從草叢縫隙窺視。
隻見下方不遠處,一個穿著破舊皮甲的身影正背對著她,蹲在溪邊一塊大石頭上,手裡拿著一塊棱角鋒利的燧石,正用力敲砸著什麼。
看那身破舊的皮甲樣式,不像叛軍,倒像是……山匪?
知微心頭一緊,被追殺的經曆仿在昨日。就在這時,那人似乎敲好了東西,直起身,有陽光落在他側臉上。
濃眉,方臉,下頜線條硬朗,眉毛有一道寸許長的舊疤。這臉,知微腦子裡“嗡”了一聲,是在蜀郡邊緣突襲過迎親佇列的“斷眉”。
他怎麼會在這兒?嶺南、蜀郡、軍營……難不成,蜀郡的叛亂有著王家的手筆!?
這樣想來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何“斷眉”要破壞迎親,為何要狠下死手,原來他正是傳言中與王家狼狽為奸的土匪頭目!
所以,此番“斷眉”出現在這兒,目的怕也不單純,大抵是在為了確保暗殺成功,敵襲萬無一失。
想到這兒,知微咬牙,渾身都不由得打顫。她此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先躲在草叢裡靜觀其變。
“斷眉”顯然沒發現她。
他敲打完畢,拿起那塊被他用燧石敲出凹痕的薄石片檢視,又彎腰在溪邊摸索著出一塊不大不小的圓石。隨著“哢!”一聲脆響,圓石裂成了幾瓣。
“斷眉”撿起其中一塊棱角鋒利的石片,在手裡掂了掂,滿意地笑了。
他又在原地等了等,嘴裡不知在唸叨著什麼。好一陣,他纔拿著石斧轉身,鑽進了溪水對岸更茂密的林子裡。
知微趴在草叢裡,心跳撲通。她壓下翻騰的思緒,快速跑到溪邊灌滿水囊,悻悻然離開。
回到石洞,祝隸稷已經醒了,靠坐在洞壁休息。見知微進來,他的目光在她沾滿草屑泥汙的裡衣上停留了一瞬。
“你去哪了?”聲音嘶啞,但精神了許多,那股熟悉的、凍死人的腔調又回來了。
知微不敢說剛才的際遇,隻把水囊遞過去,敷衍:“找水,省著點喝。”
祝隸稷接過,仰頭灌了幾口。知微很快調整好思緒,也飲過幾口水。
“我們必須要抓緊離開。”知微神情肅穆,“外頭有追兵。”
“你的傷……你行不行?”
知微忍不住問。
“死不了。”
祝隸稷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趁叛軍沒搜到這裡,必須離開。”
知微點頭,上前架住祝隸稷完好的右臂,用力把他撐起來。大半重量壓在她身上,沉得像塊石頭,她的腳步虛浮地踉蹌了一下,還是穩穩撐住祝隸稷。
——
山路崎嶇,布滿碎石和盤虯的樹根。
知微攙扶著祝隸稷,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她不好受,祝隸稷亦然,連話都講不出,時不時低哼出聲,汗水滴了知微滿肩。
“歇……歇會兒吧。”知微喘著粗氣,感覺自己的腿已經開始不聽使喚。這樣走下去,沒等叛軍找到,兩人會先精疲力竭。
聞言,祝隸稷收回貼在知微身上的手,反靠在旁邊的樹乾。
兩人按著這個模式邊走邊停,不知過了多久,日頭漸漸偏西,林間的光線越發昏暗。
饑餓感像無數小蟲啃噬著知微的胃壁,祝隸稷的體力顯然也快到極限,腳步發沉,呼吸也越來越重。
難道,我的命便該絕於此嗎。
視線模糊著,耳鳴聲彷彿死亡的前奏曲,知微陷入絕望。
突然,前方隱約傳來一陣沉悶而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擊在布滿落葉的山地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知微意識已經遲緩,祝隸稷猛地將她拽到一棵巨大的古樹後麵。
他的身體繃緊,完好的右手下意識摸向腰間——那裡空空如也,隨身帶著的匕首早不知掉在何處了。
知微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攥緊了懷裡收好的銀釵,手心全是冷汗。追兵?還是“斷眉”的同夥?
馬蹄聲如雷,轟然逼近。林葉被粗暴地分開,一匹棗紅色、神駿異常的戰馬從林子中竄出。
馬上之人一身鋥亮的重甲,猩紅的披風在疾馳中獵獵作響。
知微定睛一看,那身重甲……那個將士,雖然頭盔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稍顯圓鈍的下頜,可她認得的,不會認錯的!
明煜,是祝明煜,他還活著!!!
快馬衝到近前,一聲長嘶,前蹄高高揚起。
馬背上的祝明煜猛地勒住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
“兄長!”
祝明煜單膝跪地,聲音渾厚低沉,帶著急切和如釋重負的激動。他伸手,摘下那頂遮住麵容的沉重頭盔。
頭盔下,是知微曾在夢中思念過無數次的臉。
——麥色的麵板,碩大的眼瞳,此刻正焦急地鎖定在二人身上,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擔憂。
果真是祝明煜!
那張曾在嶺南灶台邊對知微傻笑、幫她劈柴挑水、被她揪著耳朵罵“憨貨”的臉,此刻被風霜塵土覆蓋,眉宇間刻著陌生的冷峻和疲憊。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望向她時,瞬間亮起來、彷彿盛滿了整個璀璨星河的眼睛。
“知微!”祝明煜喚道,也是滿麵不敢置信。
知微呆呆地看著他,看著祝明煜眼底深處翻湧的、幾乎要溢位來的紅絲,看著他鎧甲上沾染的暗沉汙跡和幾道新鮮的刀痕。
走散後的擔憂、軍營裡的不公、山洞裡的寒冷、饑餓、血腥味,還有漫長一夜裡幾乎被黑暗吞噬的恐懼……所有強撐的硬殼在這一刻轟然碎裂。
知微的鼻子一酸,滾燙的淚毫無征兆地湧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
“嗚……”破碎的嗚咽聲剛從嘴邊發出,知微的心臟猛地一衝,整個人轟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