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巨變
巨變
晏知微斷斷續續昏了月餘。
起初隻是低燒,很快便退了,可是接踵而來的是風寒,低燒與高熱持續交替,意識清醒的時刻沒有多少。
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河底,知微費力地向上掙紮。她的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都被刺目的白光和鈍痛的頭顱逼退。
耳畔先是嗡嗡的鳴響,漸漸濾出模糊的人聲,帶著小心翼翼的啜泣。
“阿姐、阿姐,你醒醒……”早已分不清時刻,在又一場高熱退下後,晏知微的病情有了好轉。
是少昭的聲音。知微意識回籠。
一股帶著淡淡藥草味的皂角氣息鑽入鼻腔,不是軍營裡粗糲的汗味和血腥氣。
知微猛地吸了一口氣,肺部一陣撕扯的疼痛,終於迫使她睜開了眼。
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聚焦。頭頂是素雅的青紗帳幔,身下是觸感柔軟細膩的錦被,空氣裡還彌漫著清冽的檀香和一絲若有似無的甜。
知微後知後覺,這不是軍營的硬板床。
“少昭。”知微啞道。
“阿姐!你醒了!太好了!”少昭的小臉猛地湊到知微眼前,小姑娘瘦了很多,原本還有些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眼下的青黑也十分明顯。
少昭穿著鵝黃色的細布襦裙,頭發也規規矩矩梳成了雙丫髻,臉頰上還掛著未乾的淚。
少昭緊緊攥住知微的手,力道大得讓知微蹙眉。
“這是,哪兒?”知微環顧四周。房間不大,陳設卻極為雅緻,一桌一椅都透著低調的講究,窗欞雕著精細的花鳥,窗外可見幾竿翠竹搖曳。
小奢華,卻很有生活氣息,不像客棧。
“是京城的祝府!少帥……哦不,太子爺的彆院。”少昭語速飛快,帶著劫後餘生的激動,“阿姐昏睡了一個多月,這期間前線大捷,濟平侯爺也就是現在的皇帝陛下,平定了叛亂,馬上就要登基了。”
“我們是跟著太子爺的車駕回京的,你一直昏迷不醒,太子爺就把你安置在這裡了……”
一個多月?登基?知微的腦子像塞滿了漿糊,被巨大的資訊衝擊著。
她隻記得失足墜崖後祝隸稷重傷,他們在山洞裡熬過冰冷絕望的一夜,然後是祝明煜,他在危機中策馬而來……
“你祝大哥呢?”知微猛地撐起身子,牽動全身筋骨一陣劇痛,眼前發黑。
“少將軍他很好。隻是前線剛定,軍務繁重,他暫時脫不開身,隻得在晚上結束後來守著你一會兒。”少昭及時撈住知微的腰。
“知微姐,你不知道,叛軍突襲那天多虧了孫為,沒想到他平時一副不正經樣,關鍵時刻倒還挺頂用,組織夥房亂成一團的人們一同燒油禦敵,隻可惜,張皰正他、他為了護住最後一點存糧,被敵軍……”少昭的聲音哽住了,眼圈紅了紅。
張興中……死了?
知微的心一沉,那個剛入夥房時與她爭執,又在糧食投毒案中對她另眼相看的張興中,死了?
知微還記得他在“金玉滿堂餅”香氣裡落寞走開的身影,軍營裡為數不多讓她覺得有煙火氣的人,便這麼沒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悵惘和悲涼湧上心頭,衝淡了初醒的茫然。知微沉默地垂下眼,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被角。
少昭吸了吸鼻子,努力平複情緒,繼續講述:“是孫為,他衝進火裡把我拽出來的。為了救我,他、他胳膊都燙傷了……”少女的聲音越說越低,手指絞著衣角,眼神飄忽,臉頰染上不自然的紅暈。
知微看在眼裡,心中瞭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沒事便好。”知微安撫道。
就在這時,房門被無聲地推開。
氣質溫婉高雅的年輕婦人牽著一個小男孩走了進來。
婦人身著月白色的錦緞長裙,烏發挽起,隻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她眉如墨畫,神若秋水,彷彿自帶一股能撫平躁動的安寧。
正是這份沉靜的高雅,讓知微瞬間意識到,這絕非尋常婦女。
婦人身後的小男孩約莫六七歲,穿著裁剪合身的寶藍色錦緞小襖,頸間掛著長命金鎖,一張小臉生得精如玉琢,想來父母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但他太瘦了,背脊有些駝,臉色也是一種缺乏陽光的、近乎透明的白。
男孩小臉繃得緊緊的,帶著明顯的不情願,小嘴撅得能掛油瓶。他手裡緊緊攥著一隻小小的布老虎,眼睛卻死死盯著身側一個端著托盤的嬤嬤。
托盤上,是一碗碧色的蔬菜羹。
“少昭姑娘,晏娘子醒了?真是太好了。”婦人聲音溫潤,她目光落在知微臉上,帶著善意的關切和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
“妾身程玊芝,是這宅子的後院之主,聽我夫君說,晏娘子是為軍中立下大功的能人,一路辛苦,又逢大難,身子可好些了?”程玊芝微微頷首,儀態無可挑剔。
後宅之主,是誰家的夫人?
知微麵露不解,程玊芝似是看出知微的迷惑,又開口,道:“夫君正是……”
“娘,我不要吃羹湯,你叫蔣嬤嬤拿遠些!”程玊芝身後的小男孩叫嚷,打斷知微二人的交談。程玊芝轉過身,目光投向身邊的小男孩,眼中流露出溫柔又無奈的寵溺。
“晟兒,你又胡鬨。之前教給你的禮儀去哪兒了,此處還有病號。”
程玊芝又同知微解釋:“這是犬子,晟兒,問晏姐姐好。”
祝晟飛快地瞟了知微一眼,小腦袋扭得更偏了,悶聲悶氣地嘟囔了一句什麼,聽不清,但抗拒之意明顯。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那碗蔬菜羹上,小眉頭擰成疙瘩。
蔣姓嬤嬤將托盤放在床邊小幾上,小心翼翼地勸道:“小公子,該用膳了,這菜羹是廚房特意為您熬的……”
“不要!綠綠的!難吃!”祝晟猛地甩開嬤嬤放在自己頭上的手,身子往後縮。
見狀,程玊芝秀眉微蹙,她輕歎一聲,接過碗,親自舀了一勺遞到祝晟嘴邊,她柔聲哄道:“晟兒乖,吃了青菜才能長得高,像爹爹一樣威武。”
“你不是最崇拜爹爹了嗎。”程玊芝又勸。
“可是爹爹對我……”祝晟頓了頓,捂住耳朵,堅持道,“不吃不吃!苦的!”
祝晟緊閉著嘴,小臉憋得通紅,眼看就要哭出來。
程玊芝也顯得有些無措。
看著這對母子的僵持,尤其是祝晟那副如臨大敵、視蔬菜如毒藥的模樣,知微骨子裡那股屬於廚子的“職業強迫”竟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
她清了清沙啞的嗓子,試探著開口:“夫人,小公子可是覺得這菜羹發苦?”
程玊芝擡眼看來,眼中帶著一絲尋求幫助的微光:“正是。這孩子自幼便挑嘴,尤其不喜青菜,總覺得有股子青草氣,嫌苦。”
“膳房不知換了多少廚子,變著花樣做,增調料、改做法,炒煎煸燜都試過了,他也隻肯吃一點。”程玊芝語氣頹然,她已經用儘辦法了,兒子仍是不買她賬。
知微點頭。小孩子味蕾敏感,對某些味道的抗拒在所難免。知微又多問了些祝晟的忌口與喜好,目光掃過那碗碧綠的菜羹,心思微動。
“夫人若不介意,可否讓廚房取些小公子平素喜歡的胡蘿卜、南瓜,再要一小塊嫩豆腐,一點雞湯底,少許鹽糖,再打兩個雞蛋來?”
知微的聲音還帶著虛弱,但條理清晰,眼神已然恢複了慣常的專注和亮光。
“小孩子舌苔嬌嫩,味蕾與大人不同,對苦味尤其敏感。強逼著吃,反而容易生厭。不如……試試‘藏’起來?”
“‘藏’起來?”程玊芝和少昭都麵露好奇。
“對,”知微笑了笑,帶著特有的自信。“把蔬菜本身的味道,用小公子更能接受的味道蓋過去。”
“比如,胡蘿卜和南瓜自帶清甜,榨成濃汁混入蛋羹裡,顏色金黃討喜,味道也香甜。”
“而豆腐滑嫩,雞湯底鮮美。是絕佳的營養輔食。”
“至於青菜……”知微頓了頓,“其實可以切得細碎些,或者隻取嫩葉部分,焯水後同樣榨汁,混入一點點在混合蛋液裡,量少到幾乎嘗不出,主要起個點綴和營養的作用。”
“如此,最後蒸出來的蛋羹金黃滑嫩,帶著甜鮮,若是在表麵再點綴一兩顆煮熟的可愛青豆,小公子或許會願意試試?”
程玊芝聽得眼中異彩連連。
這法子聽起來簡單,卻從未有人如此細致地從孩童的感官角度去考慮過。
她立刻吩咐侍女:“照晏娘子說的,速去準備。”
廚房動作很快,東西很快備齊送進了旁邊的小隔間。
知微身體虛弱,無法親自動手,便由少昭攙扶著坐在一旁口述指揮。程玊芝也饒有興致地在旁觀看。
不多時,一碗宛如凝脂、色澤金黃的蛋羹呈現在眼前,中心點綴了幾顆翠綠的豌豆後,正如知微所言,煞是可愛。
祝晟張開了小嘴,試探性地抿了一小口。
隻一瞬,小家夥眼睛一亮,主動湊過去,將勺子裡的蛋羹吃了個乾淨。
“還要!甜甜的!”祝晟笑。
程玊芝看著兒子,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又無比欣慰的笑容。她放下碗,轉向知微,鄭重地行了一禮:“晏娘子,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程玊芝的感激發自肺腑,眼神真誠而溫暖:“你安心在此處養著,缺什麼、需要什麼,儘管告訴妾身或下人。妾身稍長你幾歲,你若願意可喚聲姐姐,此處便也算你半個家,莫要拘束。”她的話語溫柔,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知微忙道:“夫人言重了,舉手之勞。”
她剛想說不必介懷,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伴隨著一道清冷熟悉的嗓音,祝隸稷帶笑現身,道:“何事如此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