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真相
真相
門簾被撩開,祝隸稷邁步而入。
他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間帶著絲處理公務後的倦色。
祝隸稷冷冽的目光在室內掃過,先落在程玊芝身上,微微頷首,語氣是知微從未聽過的平和:“玊芝。”
然後,他的視線才轉向床上坐著的知微,那目光深邃依舊,卻似乎少了些戰場上的鋒銳。
好像多了點……彆的什麼?是探究?還是……知微一時辨不清。
程玊芝迎上前一步,臉上是溫婉的笑意,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夫君回來了,晏娘子剛醒便幫了妾身好大的忙。”
“方纔晟兒不肯吃菜羹,晏娘子出了個絕妙的主意,竟讓這孩子乖乖吃下了。”她側身,讓祝隸稷看到正捧著碗吃得歡快的祝晟。
祝隸稷的目光隻在兒子滿足的小臉上停留一瞬,又轉向程玊芝,語氣似乎更緩了些:“辛苦你了。”
他擡手,極其自然地拂過程玊芝鬢邊碎發,動作熟稔而親昵。
夫君、玊芝、辛苦你了?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知微像是瓜田裡的猹,原本睏倦的眼皮都上擡了幾分。
但很快她便想通,也是,祝隸稷多大的人了,有那麼七、八、九、十個孩子也正常,隻不過,知微垂下眼,山洞裡那短暫而脆弱的相依、指尖拂過他汗濕額發的觸感,真的好像一場夢。
好險,知微想,好在她和祝隸稷都瞧不上彼此,她清清白白,身正,隻在內心暗自道,日後合該離這有婦之夫遠些。
——
日子在祝府的靜養中飛逝。
知微的精神漸漸恢複,那股從骨子裡透出的虛弱感也如潮水般退去。在這段休養期,知微得了閒,終於厘清了當下的狀態。
在她昏迷期間,祝明煜領病剿滅了反賊,而他的父親,也就是身為先帝胞弟的濟平侯,在京城同樣一路高歌,大敗謀亂的太子勢力,在眾人的擁護下即將稱帝。
不過這些倒是和知微無甚關係,唯一令她訝異的還是祝明煜與祝隸稷竟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濟平侯育有二子一女,眼下兩個兒子一個被封了將軍,賜號為定,是為定王,一個則由世子轉為太子,皆是風光無限。
纔怪。
知微纔不會讓祝明煜爬到她頭上。
說起來,祝明煜幾乎每日都來探望知微,身上常帶著剛從軍營或工部沾染的塵土氣,有時還混著泥土與汗味。
一問方知,前朝戰爭留下的痕跡不輕,祝明煜接手了修繕宮殿的工作,一天到晚不得空閒。
“等再過些時日,宮殿修繕完畢,父親登基,皇城正常運作,大昭纔算改天換地。”這句話,祝明煜不知在知微耳邊叨了多少次。
大抵是十多次的時候,知微終於忍不住了。
她靠在窗邊軟榻上,等祝明煜大步走進廂房,還未張嘴,便迫不及待將手裡撚著的上好參須根丟了過去。
“喲,祝將軍,從前在嶺南可沒見你如此勤快,兩眼一睜便盼著乾飯,鍋碗瓢盆都不知打碎了多少。”
知微覷過祝明煜,他脫了外罩的軟甲,隻著利落的短衫,倒是比在嶺南精緻了不少。
這些天來,知微總是回想起最先撿到祝明煜的事兒,他說他失憶不記得家,知微信了,可結果呢?裝的!
裝了小半年,即算有苦衷,這般不被人相信的滋味,知微如何理解都不好受。
“嶺南那會兒,你裝失憶裝得挺像啊?”知微從祝明煜特地帶來的上好桑葚中撥了一顆,丟還給他。
“咳。”祝明煜撓了撓頭,在離榻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眼神飄忽,“我也是沒有辦法,我是被暗害的,要是告訴你,怕將你也扯入亂局。”
“再說,我受傷不假。”祝明煜掀開頭發,頭皮上還留有褐色的疤痕,“我這是真、真撞到頭了,最初記憶確實也是恍惚。”
“恍惚?那和失憶還是有不少差距吧。畢竟誰會這般巧,撞個頭還能將名字記得門兒清?”
知微挑眉,手指虛點著他:“老實交代,是不是怕我瞧出你是個貴人,纏著你要錢要糧?”
“不是!”祝明煜猛地擡頭,急切地反駁,聲音都拔高了。
“我怎麼會那樣想你!我、我是怕……”祝明煜頓了頓,看著知微戲謔又帶著探究的眼神,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覺得麻煩,覺得我是個燙手山芋。”
“怕你覺得跟我沾上邊,就再也沒法過你想要的安穩日子了。你不是一直說,就想開個小館子,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嗎?”
祝明煜記得知微在嶺南小院裡的每一個暢想,記得她經營起“晏記食肆”時眼裡閃爍的光芒。
所以他怕,他怕自己背後那些複雜的身份、可能的仇家、避不開的漩渦,會成為打破她平靜生活的巨浪,讓她毫不猶豫地將他掃地出門。
他不想離開,至少,不是以這樣的形式。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瞬。晏知微嚼桑葚的動作停了,嘴裡的甜滋似乎也變了味。
有點酸,有點脹,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這個憨貨,竟是怕毀了她那點微不足道的“清淨”。
“誰說跟你沾邊就一定沒清淨日子了?不管怎麼樣,坦誠相對是人與人最基本的吧,尤其是你和我的關係……”
話到了嘴邊有些燙口,知微知微彆開臉,看向窗外搖曳的竹影,喉頭有些發緊:“算了,我原諒你了。”
“真的!”祝明煜眼中的緊張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亮得驚人的光芒,嘴角控製不住地往上翹。
“那你好了以後,還開館子嗎?”他聲音帶著雀躍,“我打聽過了,京城的東市熱鬨,西市清雅,南城便宜,北城貴氣。”
“你想要在哪出開店?鋪麵銀子我出!就當、就當還你嶺南收留我的飯錢和住宿費。”
“或者說,你可以留在我身邊,入宮,做個女官,也有機會負責膳食,做第一禦廚。”
祝明煜悶著臉,似是下了不少決心才說出這話。
他眼神期待,知微卻從榻上跳了起來。
“打住!”知微立刻豎起手掌,一臉嫌棄,“少來這套!想用銀子砸暈我?這倒是沒有問題,越多越好。”
“但入宮做女官,你還不如殺了我。”在軍營做夥夫都不得輕鬆,更何況皇宮,知微知曉,以她的個性,在宮鬥劇都活不過片頭曲。
長命百歲,日進鬥金纔好。
至於錢財,勤勉致富,天降橫福也不錯。
“你說的,一分不少啊。”
說乾就乾。無聊的日子瞬間有了奔頭。
手中的桑葚又恢複清甜,知微向上拋起那透亮的紫紅色寶石,懸空刹那後,桑葚被猛力握緊、碾爛,汁液洶湧飛濺,濺迸在華貴的衣襟。
王渺梟捏碎手中的上好桑葚,輕嗅這些紫紅色眼珠被碾開後的芳香。
初春時分,茶樓看台,樓下行人如織。
“京都真是,亂花迷人眼啊,路上的婦人都文雅富貴,不比蜀郡水靈的小娘子差。”王渺梟感慨。
王渺梟左手擎住一把骨扇,將眉間那塊不算細長的疤痕遮住大半,這下看不出他是斷眉了。
他擡手,展示身上用蠶絲縫製、金絲描花的長袍,笑得很是張揚。
“還是富人的東西好用啊,這麼輕的袍子,上身卻全然不覺得冷,祝兄,不,太子,你這日子倒是當真讓我心羨不已!”
王渺梟道:“不過我這手工打造的扇子也毫不遜色,扇柄是虎骨所製,而扇麵——”
王渺梟抖了抖手中把玩之扇,扇麵光潔,比絲綢柔,比玉器暖,薄如蟬翼,仔細看白淨的麵上還有些細紅的紋路。
“人皮做的,不錯吧,我家中還有幾扇。”王渺梟推扇到祝隸稷麵前,祝隸稷彆開眼,端起茶幾上的杯。
好一副溫良儒雅樣,誰能看出這幅禁慾的麵孔下,竟然藏著份煽風謀逆之心呢?
作為伴讀,離間先皇太子情,煽動野狼起義,借嶺南之行除去太子的暗兵,又集天時地利,以蜀郡的烽火自引,助父親順利上位,載譽登基。
“殿下倒是算無遺策,尤其是蜀郡的敵襲。”王渺梟收回骨扇,“我本以為自己能救下您的,畢竟我可是照您的吩咐,在穀底等了您許久。”
“看來還是有更信任的存在啊。”
王渺梟笑了笑:“先前還有傳聞,說陛下更偏愛幼弟,您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可現在看來,殿下終歸是殿下,一隻空有寵愛的幼犬,怎能勝過虎口奪食的狼王?”
王渺梟盯著祝隸稷的眼,試圖從他黑色瞳孔中尋到一絲野心,可祝隸稷隻是淡漠著,眼底什麼都沒有。
這便是大昭未來的儲君。深不見底、毫無破綻的天生君王。
祝隸稷懶懶擡眼。
“答應你的,我全部做到了。”祝隸稷淡淡道,從兜中取出好些大額銀票。
“你想擺脫王家家奴的低賤身份,想擺脫為人死士的宿命,這些,現在你都有了。”
“找個地方躲起來吧,但永世不得出京。需要你的時候,我會派人尋你。”
分明是夾帶威脅的拋棄,換種形式的軟禁。
但不知為何,骨子裡的獸性惹得王渺梟渾身沸騰,比起恐懼,更多是亢奮,他知道,這纔是自己夢寐效忠的主公。
“是。”王渺梟作揖。
總還會有機會的。
他隻需要等待時機,他會成為君主隨身的、離不開的、淬毒的刀,他會得到想要的財富與權力,也終會會見證,一代霸主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