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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與匕 壽龜之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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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龜之死(三)

碧空如洗,雲絮疏淡。

柳枝垂影旁,有銀色的蛛網懸絲其上。

陽光正正和煦的一天,適合出遊,卻不適合登門拜訪一個瘋子。

知微立在長公主住所前,僵得像塊冰。

昨日少昭的話猶在耳畔。

長公主找自己做甚?

二人應該沒有過交流啊,難不成長公主要考察她,可為何是現在?

還專挑祝明煜不在宮中的時候。

是覺得自己配不上祝明煜,想暗中先敲打一番嗎?

那,總不能讓自己也跪下來舔鞋吧。

小廝痛苦而諂媚的麵容重又浮現在知微腦海。

回想起祝華當日在宴席所為,知微腿腳發軟,她隻得拚命搖頭,好將不合時宜的念頭摁回去。

總之,祝華的言行不能用一般邏輯解釋。

就像明明聖上專為她在外辟了新府,她卻偏要住在皇城,同祝明煜喜歡貼著父母所以住在宮中不同,知微總覺得,長公主還藏著一些彆的心思。

知微穩了穩呼吸,決心不再多想。

她斂手,指尖還抓著那枚從灌木叢暗處摳出的赤金蓮紋耳墜,知微將它塞進袖袋最深處,金飾邊緣銳利,擦過麵板,留下微痛。

“少昭,少央,且在外頭等我。”知微深呼吸,道。

——

踏進祝華那奢華的寢殿時,濃烈的熏香撲麵而來。

祝華歪坐在大殿正中那張鋪滿雪白狐裘的榻上,指尖繞著幾縷烏發,似笑非笑。

“晏尚食。”祝華聲音懶洋洋的,像剛舔完爪子的貓,“聽聞你最近的生活還挺熱鬨,不知道是做什麼啊,如此風生水起,連禦膳房的灶膛灰都快翻遍了。”她眼風掃過知微,散漫地打了個哈欠。

昨兒發生的事,祝華今天便知道了?

知微不敢細想,她垂著眼,視線落在自己的官靴尖上。

“回殿下,是暫住在皇宮的太子側妃萬氏,她的寵物龜誤食了禦膳房送去的杏仁羹而暴斃,食膳乃尚食局職責所在,此事是我們的失職,不敢不儘心調查。”

“結果呢?”祝華提手,輕拂過新染的指甲。

知微上前一步:“係禦膳房的差錯,烤杏仁時火候失當,不慎生燥毒,毒素積少成多,釀成大禍。結果一出,禦膳房當值內侍當場便領了罰。”

知微的話像磨圓的石頭,不帶棱角。

祝華卻滿臉懨懨:“就查出這麼點兒東西?是全部了嗎?”

“還是說。”祝華拖長了調子,尾音輕飄飄上揚,“你當本宮的情報網,是拿來做擺設的?”

“昨兒個夜晚,你又去了趟禦膳房,尋當值內侍聊了些什麼,需要本宮再同你複述嗎。”

祝華語氣間的耐心已然逝去,知微趕忙跪下,咬牙,將自己的猜測一五一十告知。

“所以,是有人在烤好的杏仁裡加入了微量苦杏仁,那烏龜吃了,便毒發身亡了?”

“正是。”知微俯身,回複。

祝華還是一副提不起興趣的樣子。

她支起身,寬大的朱紅袍袖滑落,露出一截賽雪的小臂:“本宮還以為,你能給本宮個更有趣的說法呢。比方說……”她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耳垂,笑意更深,“比方說,那些不該出現在醃臢角落裡的……漂亮玩意兒?

袖袋裡的金耳墜瞬間變得滾燙,幾乎要烙穿布料。

知微喉嚨發緊,後背瞬間沁出一層薄汗,她強行壓下狂跳的心,舌尖嘗到一絲鐵鏽味,原是自己咬破了內唇。

“殿下恕罪,小人愚鈍,未、未曾發現旁的不妥之處。”知微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

殿內陡然靜下來,隻有香爐裡名貴沉香的青煙,無聲繚繞。

“嗬……”一聲輕笑打破沉寂,祝華忽然拍了下榻沿,笑得前仰後合,眼角都沁出淚花。

“沒勁,真真兒是沒勁透了!晏知微,你對著我二弟那棺材臉時,也是這般鋸了嘴的葫蘆?”

祝華笑得喘不過氣,像看一出滑稽的戲,半晌才勉強止住,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濕意。

“行啦。”她擺擺手,像拂去一片灰塵,“不逗你了。那毒羹,是本宮叫人下的。”

“你手上撿到的耳飾,也是我貼身侍女特意留下的。”祝華語速輕快,如同分享一件趣聞。

知微猛地擡頭,撞進祝華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為、為何?為何要無故殺死阿壽。”字句艱難地擠出知微的喉嚨,“殿下的毒,害不死人啊。”

隻為了一隻寵物,大費周章打探側妃的生活習慣,祝華,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為何?”祝華挑眉,蔑視著,紅唇彎起,“不為何,這世上的事情,從來是鮮少道理的。”

“就像是那日宴席,小廝舌尖舔過我的鞋時,有人會問‘為何’嗎?”

“真要找個理由,嗯,我想想……”祝華蹙起眉頭,“其實我同萬珍兒也不熟呐,要硬是說一個……對了,無聊,就是無聊!”祝華歪著頭,露出笑來。

“是了,本宮閒得發慌,想看看你這嶺南來的小廚娘,是真有兩把刷子,還是全靠運氣爬上來。”

祝華打量著知微煞白的臉,像是欣賞一件新得的玩意兒:“至於萬珍兒那傻丫頭,她總是抱著隻烏龜當命根子,為這事哭起來,想來倒也彆致。”

祝華拖長聲音,目光在知微臉上逡巡:“彆說這些小事了。”

“說回你吧,沒讓本宮失望。那點子驗毒、追索的機靈勁兒,和二弟、三弟說得一模一樣。”

“很有趣啊。”祝華感歎。

一股混雜著荒謬、憤怒和後怕的洪流在知微胸腔裡橫衝直撞。

一條命,一個姑娘心尖上的陪伴,一場差點牽連甚廣的風波,竟隻是源於眼前這位金枝玉葉的一時興起。

恐懼,隻有恐懼。

知微袖中的手死死攥緊。

“殿下高看,小的惶恐。”她垂下眼瞼,努力將所有翻湧的情緒壓回眼底。

“嘖,又來了。”祝華看出知微表情的異樣,失了興致,意興闌珊地靠回軟枕。

祝華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左頰靠近下頜的陰影處,似乎有些異樣。

“水來。”她懶懶吩咐。

銀盆被宮女小心翼翼捧上。

祝華掬起一捧清水,細細洗去麵上厚重的鉛華。

隨著脂粉褪去,左頰下方,一片指甲蓋大小、微微泛紅翻卷的潰爛傷痕,赫然顯露出來。

那傷口新皮疊著舊痂,邊緣泛著不健康的濕紅,像玉璧上猙獰的裂痕。

“喏。”祝華側過臉,將那處傷口完全暴露在光線下,語氣隨意得像在展示一件舊衣,“我自幼身體不大康健,尤其到了夏天,便容易犯濕疹,前些日子貪嘴,吃了些燥物,我又喜歡摳它,便成了這幅鬼樣子。”

“宮裡的太醫隻會開些苦死人的湯藥,敷了半月也不見好。”

“晏尚宮。”

祝華的目光轉向知微,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探究:“可有法子讓這玩意兒消停點?看著礙眼。”

話題陡轉,知微緊繃的神經卻並未放鬆。她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道刺目的潰爛上移開。

要她食療?倒不算難。

“臣鬥膽,敢問殿下近日飲食可有偏好?起居可有不慣之處?”聲音依舊恭敬,卻多了幾分問診的篤定。

“偏好?”祝華嗤笑一聲,“本宮倒是有些偏愛。鹿血羹滾燙,燒刀子夠烈,荔枝冰鎮的甜得膩人,我也喜歡。”

“怎麼,有問題。”

“鹿血大燥,烈酒生火,冰荔寒極驟熱,最易誘發肌表瘡瘍。”知微迎著她審視的目光,語氣平穩。

“殿下此症,乃內火過旺,外邪侵擾,血熱瘀滯於麵。太醫大抵是開了些清火的湯藥,然而肌表潰爛濕重,單憑內服,見效緩慢。”

知微略一沉吟:“殿下若信得過,可一試外敷之法,或可助斂瘡生肌,緩解痛癢。”

知微的目光落在果盤裡幾顆飽滿的荔枝上:“取新鮮荔枝肉搗極細,調入少許蜂蜜與蛋清,敷於患處,可暫緩灼痛,滋養肌表。但此為權宜,最緊要的……”

知微頓了頓:“是殿下需忍一時口腹之慾,忌辛辣燥熱,多食綠豆、銀耳、蓮藕等清涼滋養之物。”

“綠豆?蓮藕?”祝華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指尖敲著榻沿,“本宮又不是兔子!唉,罷了罷了,權且信你一回。那什麼荔枝膏,速速弄來!”

知微不再多言,淨手,利落取過宮女備好的新鮮荔枝。

瑩白的果肉在她指尖被搗碾成細膩的膏狀,混入澄澈的蜂蜜與清亮的蛋清。

知微動作乾淨利落,指尖沾了藥膏,湊近祝華頰邊。

清甜的果香混合著蛋清的微腥在空氣中彌漫。

祝華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放鬆,閉上眼,任由知微小心翼翼地,將那溫涼粘稠的膏體敷上她頰邊那片潰爛。

殿內熏香依舊濃烈,卻彷彿被那清甜氣息撕開了一道口子。

“殿下感覺如何?”片刻後,知微輕聲問。

祝華睜開眼,擡手,眼底掠過一絲驚訝。

“咦,那股子火燒火燎的勁兒,倒真淡了些。”她眉頭微展,看向知微的目光多了些真切,“有點意思。”

恰在此時,殿外傳來絲竹管絃的輕響。祝華眼睛一亮,方纔的陰鬱煩躁一掃而空。

“算你來得巧。本宮的戲台子搭好了,同去看看吧。”不等知微開口,祝華眼神示意,兩個貼身侍女上前,手臂架住知微。

——

已近黃昏。

戲台臨水而設,四周高懸明角燈。

台上燈火通明,映得水波粼粼。

鼓點一起,一個著宮裝的女伶淒然開腔:

“冷粥剩飯飽饑腸,宮牆森森作囚籠!”

“笑麵暗藏千根刺,好語儘是裹糖霜!”

“親爹孃?薄情種!”

“一朝輕許終身諾,錯托狗肺負心郎!”

弦樂陡然變得急促,女伶甩動水袖,彷彿要甩脫無形的枷鎖。

知微坐在客席,不寒而栗。

“良人?豺狼!


“花言巧語迷心竅,騙我榮華換寒霜!

“奪我嫁妝充他餉,醉打嬌妻如牛羊!”

唱到此句,女伶身形搖晃,做踉蹌狀,撕心裂肺:

“忍!忍!忍!忍到何日方是頭?

“淚已乾,骨將朽,恨成狂!”

鼓點如驟雨疾風,女伶猛地撕開外層裹著的素色破衫,露出內裡早已備好的一抹腥紅勁裝。

知微沒見過這等把戲,一時迷了眼。

主位上,祝華打量著知微的神情。

“你覺得,後頭會怎麼演?”祝華開口,問。

知微回眸,台上象征駙馬的小生慘叫倒地,女伶踏“屍”而上,手中鐵劍寒光凜冽。

“反擊。”知微目光焯焯,“經受非人的委屈,自然該讓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她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在水閣中回蕩:“困於淺水,終非池中之物。破繭化龍,方知天地廣闊。”

水閣徹底安靜下來,彷彿在為最後的表演蓄力,隻有風吹過簷角銅鈴的細碎聲響。

祝華定定地看著知微,燈火在她深不見底的眸子裡跳躍,明明滅滅。

她忽地撫掌,清脆的掌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好!好一個破繭化龍!”祝華大笑起來,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痛快,“晏知微,沒看出來啊,你倒是有趣得很!”

刹那間,喊殺聲震天,鼓聲密集如驚雷。

“剝下這身可憐裝!紅衣斷送薄倖郎!”

“征集壯士聽吾將!點兵十萬向皇城——


殺!殺!殺!

一番激烈“廝殺”後,最後一道象征宮門的屏障被女伶一劍劈開!

她獨立高台之巔,龍袍加身,頭戴金冠:

“鳳座壓龍庭,九霄獨憑欄!”

“吾乃天穹第一凰!”

唱詞落,燈火驟暗。黑夜降臨,隻餘主位一盞孤燈。

祝華沒動,燈火搖曳,將她半邊臉映在光亮裡,半邊臉藏在陰影中。

祝華微微傾身,那雙映著戲台餘燼的眸子鎖住知微,帶著些知微看不懂的興味。

“以後得了閒,常來陪本宮看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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