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僧 第 192 章
唐捐來到六安是淩晨四點,天空一片墨藍,賣早點兒的已經張羅著出攤了,開啟蒸籠,滿街的包子香。
坐電梯上了三樓,四名女護士緊緊抱著不停發抖的言魅,蕭顏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一臉無奈和心疼。
“言魅。”
唐捐一進來就喊言魅的名字,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他,言魅緩緩擡頭,顫抖著嗓音喊了聲唐律師。
唐捐長呼一口氣,衝蕭顏使了個眼色,很快房間裡就剩下他倆人。
“怎麼了?”唐捐撥開言媚額間的劉海兒,額頭一片紅。
言媚眼圈紅紅的,嘴唇哆嗦著:“你可以,再抱我一次嗎?”
唐捐心口一緊,把顫抖的人抱進懷裡,輕輕拍她的背。
言媚在唐捐的拍打聲中越哭越大聲,胸口直喘粗氣,唐捐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言媚死死扣著他的肩,指甲生生往他肉裡戳,他疼,不敢喊。
就這麼抱了有十分鐘,言媚的情緒才稍顯緩和,慢慢鬆開唐捐的肩膀,低著頭說謝謝。
唐捐緩緩吐出一口氣,看著眼前剛從一場風暴中冷靜下來的女孩,他總以為還是在做夢,夢裡也有個人跟言媚一樣被現實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總想通過各種方法逃避現實。
可肩膀傳來鑽心的疼又把他拉回現實,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說:“你是不是想媽媽了?”
言魅頭低著,不停咬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半晌才點頭。
“那我明天陪你去看看她,好嗎?”
言魅肩膀抖了一下,又是過了半晌才點頭。
唐捐心裡又舒了口氣。
中途蕭顏過來送了一碗安神湯,盤子裡還放了個橘子味的棒棒糖,言媚端過碗就大口往肚子裡灌,蕭顏一臉驚訝,目光移向唐捐,一臉老父親看女兒的模樣,眉眼都是笑,言媚喝完打了個嗝,唐捐把剛剝好的棒棒糖塞她嘴裡,舌尖品嘗到橘子的甜味,言媚笑了,眉眼彎彎。
等言媚入睡後,唐捐去了員工休息室補覺,或許是太困,他屁股沾床就睡,一覺醒來是早上十點,蕭顏帶他去食堂吃了早飯,門釘肉餅跟小米粥。他問言媚吃了沒,蕭顏說大小姐的一日三餐都是單獨做的,今早吃的蝦仁滑蛋吐司跟香菇滑雞粥,喝了兩大碗,給人做菜師傅看哭了,說這姑奶奶再節食,他就要卷鋪蓋滾蛋了。
唐捐隻求她穩定,善待自己的身體。
中午十一點,司機送他倆來到一處私人墓地,看守墓地的人是言家的老管家,七十多歲,頭發全白了,見了言媚喊大小姐好,言媚衝人點下了頭。
言魅母親的墓在最上麵,爬了十來分鐘的台階纔到,是一座合葬墓,周圍是一圈的冬青。
墓碑左邊空著,右邊寫:愛妻夏槿之墓,生於一九七零年五月二十號,卒於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號。
今天就是五月十二號,唐捐把手裡的白色洋桔梗放在案頭,跟旁邊的白菊放在一起。
言媚今兒穿的是一身黑色風衣,近三十度的天氣,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站在那裡盯著墓碑上的人看,不磕頭也不說話。
照片裡的人不過三十出頭,黑色短發齊肩,極具古典美人氣質的丹鳳眼,言魅的眼睛就隨了她,冷著一張臉的時候能拒人千裡之外。
母女倆似乎都不愛笑,夏槿還生了一雙劍眉,不笑時更顯英氣。
“我媽媽也是醫生,二院急救中心的主任,零八年春節去北川援建,她本來買了十一號晚上十點的票回北京,那天山體滑坡,永新大橋橋麵坍塌,數十輛汽車墜入河底,我媽媽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醫護人員,她給爸爸打電話說她走不了了,我問她生日能不能趕回來,她說儘量,然後,然後”
突然襲來的涼風將言媚額角的發絲吹起,她擦掉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離墓碑又近了些,伸出手,掌心蓋在母親不茍言笑的臉頰。
唐捐站在一旁啞口無言,他不擅長安慰人,尤其涉及到親情。
當初母親告訴他父親死了,他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他吵著鬨著要去公安局,母親也不哭,就把他抱在懷裡,說父親真的沒了。
第二天,報紙上說父親畏罪自殺,再後來,戶主的名字改成了母親。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當初失去父親的自己,低頭捏了捏酸脹的鼻根。
“今天大劇院有戚萍舞蹈團的演出,你要不要看?”唐捐突然想起上次托宋頲要的演出票,戚萍舞蹈團全球巡演,北京是第一站,剛放票就被搶光了,他隻好跟宋頲打了電話,他母親在大劇院管場務的,會有贈票。
言魅指尖往回勾,扭過頭看唐捐,眼眸帶笑,嘴角上揚:“好啊。”
演出晚上七點才開始,唐捐問要不要在大劇院附近轉轉,言媚點頭。
唐捐本來打算去中山公園去看看的,工作人員說需要提前購票,就轉彎去了景山公園,言魅說她上小學時很喜歡來這裡玩,來了也不去彆的地方,就一溜煙兒往山頂爬,盤腿坐在中軸線上的銅盤上俯瞰故宮,紫禁城一年四季的景她都看過。
她說自己還見過一隻大橘貓臥在神武門的屋脊上睡覺呢。
一直都沉默寡言的人終於開啟了話匣子,唐捐開心又緊張,她害怕眼前這個情緒穩定的女孩,到了晚上又開始自殘,他希望她永遠清醒。
說起小時候的事兒,唐捐便順著她的話說,他說自己小時候在少年宮學畫畫,老師經常帶他們來這裡寫生,一口氣登上萬春亭,南邊是紅牆黃瓦的故宮,北邊是鐘樓鼓樓,向西可以看到北海的白塔。
老師讓他們畫故宮,他嫌麻煩,畫了白塔,還畫成了冰淇淋的樣子,老師跟母親說,這孩子不適合畫畫,適合開飯店,上次抓魚,這次又是冰淇淋。
為此母親斷了他一個月的零花錢,把畫畫改成了英語,那段時間他經常纏著師父給他買零食吃。
言媚聽到唐捐把白塔畫成冰淇淋那就笑了,說他還真是個畫畫天才。
唐捐也跟著笑。
他們在公園待了一個小時就撤了,人越來越多,言媚將大衣領子又豎了起來,頭往裡頭縮,肩膀一直抖。
看到有人拿起手機拍照,她捂著耳朵尖叫,把一位大爺的手機都嚇掉了,還好掉在了地上,不是山下。
唐捐鞠躬給人道歉,大爺說腦子有問題就彆帶出來玩了,把人孩子都嚇哭了。
唐捐回頭看那個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四五歲男孩,分明就是想吃他媽手裡的麥麗素。
看大爺拄著柺杖又佝僂著背,嘴唇也發紫,估計心臟也不怎麼好,唐捐隻送給他一個微笑,一把攬過言媚的肩膀,慢悠悠下台階。
出了公園大門,言媚才緩過來些,肩膀沒那麼抖了,唐捐問她餓不餓,言媚點頭。
唐捐帶言媚去的是一家藏在衚衕裡的小飯館,名字叫鮮食閣,一家徽州菜館,去年生日,母親帶他來這兒吃過一次,他對那道醃篤鮮念念不忘,店員說春天來更好吃,那時候的筍更脆嫩一些。
想著這會兒應該還能吃上,唐捐決定碰碰運氣。
下午三點的小店人不是很多,唐捐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麵的行人和一株白玉蘭樹,心裡某個地方動了一下,把選單遞給言媚讓她想吃啥就點,他出去打個電話,馬上回來。
言魅衝他點頭。
衚衕口,唐捐給張意年打了視訊電話,那邊秒接。
“喂,舅媽,想我舅啦?”張意年臉上塗滿厚厚的白色泥膜,一張嘴露出兩顆大門牙。
唐捐捏捏鼻根說:“你姥爺還好吧,能下地了嗎?”
張意年撇撇嘴,把鏡頭對準窗外的倆人:“早都下床了,早上還去打了太極呢。”
鏡頭裡的張萬堯白襯衫,黑色老漢褲,盤腿坐在石椅上跟他老漢兒下棋,應該是他老漢兒又要悔棋,被他拍了手背,大吼一聲,落子無悔,彆動。
張直反手就是一個腦瓜嘣兒,說動不動吼個錘子。
唐捐對著鏡頭傻笑,張意年舉著手機離目標越來越近,越過黑漆漆的後腦勺,很快鏡頭一轉,一張黑臉。
“給個笑臉啊,舅媽想你了,快點兒拿著,我麵膜時間到了。”
張意年把手機往她老舅手上一放,撒腿就跑。
唐捐見螢幕裡的人黑眸一沉,他心也跟著一起沉了下去。
“不想說話就掛了吧。”
唐捐話剛落尾音就要按掛鍵,那邊說等等。
“有事就說。”
“你在哪兒?”張萬堯把手裡的黑子隨便往棋盤上一丟,舉著手機出了門。
張直搖著頭給棋罐裡收白子。
“我在外麵跟人吃飯。”
“跟誰?”
“言媚,晚上還要去看演出呢,還有什麼要問的?”唐捐彎腰撿起一株凋謝的玉蘭,往樹上一靠。
聽出小崽子話裡的情緒,張萬堯揉揉眉心,語氣比剛剛低了些:“她沒家人朋友嗎?你跟著瞎湊什麼熱鬨,陪吃陪喝的,下一步是不是要給人當上門女婿啊?”
“你有病吧,我跟人吃個飯看個演出就是要當人上門女婿啊,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唐捐一下子火就上來了,回重慶半個月電話不打就算了,看到他拉個臉算怎麼回事兒,又沒招他惹他,犯哪門子神經。
“唐捐。”
張萬堯震天一聲吼,引來斜對麵喝茶的小夥兒一直往他這邊看。
“瞎喊什麼呀,人家孩子得了抑鬱症,我陪人家散散心咋的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思想齷齪愛往彆地想我也攔不住,沒事兒撂了。”
沒等人回話,唐捐直接掛了電話,都怪張意年,乾嘛要把手機給老東西,影響他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