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僧 第 289 章
唐捐回國後參加了這麼多次庭審,頭一次聽到有法官替被告說話的,他眼睛漲得厲害,眼皮子直打架,他昨晚一宿沒睡,天不亮就想往法院趕,可雲恪站在門口不讓他動,說先生讓他在家裡待著,彆亂跑。
他心如死灰,直接給長姐打電話,說張萬堯手伸得真長,不讓他去法庭。
他打電話那會兒長姐跟年年他們剛下飛機,本來昨天就要來,張直血壓突然飆高被送進醫院監護,情況穩定他們纔出發。
掛了電話沒多久,雲恪就鬆口了,但還是要晚點去,法院門口從昨天下午各路記者就把位置都占上了,去太早會被人問七問八。
他隻想早點兒開庭見到夢裡的人,希望能帶他回家。
他們七點出發,在長安街跟老山東街那裡堵了半個多小時,差點兒趕不上旁聽席的入庭檢查。
雲恪說得沒錯,法庭外確實圍滿了記者,他雖然戴了口罩墨鏡,還是被有心的記者認了出來,拉住他風衣的下擺問張萬堯蹲大牢是不是為了他父親的案子,他想說話來著,雲恪丟給那個記者一個滾。
他被雲恪護著上台階,台下有人高喊張萬堯罪可當誅。
好一個罪可當誅,要不是雲恪攔著,他一定會下去問問那個高喊的人,張萬堯究竟犯了什麼罪就那麼想讓他死。
如今聽到法官替張萬堯說話,他哭笑不得。
聶淩估計也是頭一次聽法官這麼說話,不可置信四個字全寫臉上了,他萬萬沒想到,法庭上替張萬堯辯護的,竟然是法官。
“我不同意法官的說法,誰說沒查到不正當利益就不算行賄了,三千四百萬啊,普通人奮鬥多少輩子都不可能見到這麼多錢,他張萬堯憑什麼就當禮物說送就送了,憑什麼他說沒有謀取不正當利益法庭就篤信不疑呢?2016年重慶西郊濕地開發競標,啟運各方麵都比楨言強,最後怎麼就落到了楨言頭上,我相信大家自由定奪。還有19年大張旗鼓在寸土寸金的朝天門開酒店,開業當天程俊為其剪綵站台,自那以後,萬盛酒店就成了各路官員聚會宴請賓客的必去之地,這麼明顯的利益糾纏怎麼就沒人敢深究呢?究竟是查不到還是不敢查,我相信法官比我更清楚。”
自從開庭,法庭上就自動蒙上了一張由法理編織的密不透風的大網,而聶淩憑借一己之力將這張大網劈開一條裂縫,終於窺見點天光。
麵對聶淩近乎嘶吼的質問,張萬堯還是冷著臉無動於衷。
裴陽剛要回答,旁聽席出現了聲音。
“法官,既然張律鐵了心要當個啞巴,我可以替他說兩句嗎?”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張萬堯心臟跟瞳孔頓時一緊,喉結往下一滑終於吭了聲:“旁聽席沒有發言資格,如果執意發言可請出法庭。”
“張萬堯。”
唐捐嗓門兒賊大,張萬堯眉心一挑,眼神還是落在審判席:“法官,對於乾擾司法活動的旁聽者,有權將其請出法庭。”
此刻,張萬堯纔是那個審判者。
唐捐牙齒咬碎了往肚子裡咽,張萬堯,你給老子等著,出來以後跟週六一家睡狗窩吧,老貔貅,老變態,腦殼壞掉的憨批
這會兒功夫,唐捐把腦子裡不多的臟話全罵了一遍,北京話,重慶話,還有英語。
庭審一直開到下午一點才宣佈合議庭,合議了三個小時最後來了句擇日宣判,唐捐心徹底散了,整個人像泄了氣的氣球,眼巴巴地看著法警把張萬堯帶下去。
老東西自從開庭,就沒跟他對上眼,不長,一千多來字,張意年看完直接拍桌子,嚇得週六叼著飛盤去找沈枳。
“我老舅還沒判呢,他們在那瞎蹦噠個錘子,媽,你知不知道潘博明家在那兒,一把年紀放什麼屁,我舅跟他很熟嗎?”
張意年吹鬍子瞪眼的樣子跟張萬堯如出一轍,唐捐拖著沉甸甸的身體去了三角區窩著,扯了羊絨毛毯蓋上,鼻子裡灌進熟悉的橙子味,長呼一口氣。
“張意年,收起你的大小姐脾氣,再跟上次一樣動刀子我把你送德國進修,遊戲也彆玩了,聽到沒?”
張雲卿聲音並不大,張意年脖子一縮,貓著腰找唐捐當靠山。
“那個狗娘養的差點兒讓夏塵瞎了眼,我打斷他三根肋骨算便宜了他,以暴製暴,這是老舅教我的。”
張意年光腳盤腿坐在沙發上,屁股往唐捐那挪了挪,順道抓了人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小崽子趾高氣揚,唐捐手癢,心裡難受,嗓子眼兒塞了濕棉花堵著,想說話張不開嘴。
張雲卿一個冷眼掃過去,這下是真生氣了:“張意年,我讓你練跆拳道是防身不是用來揍人的,翅膀硬了,還動起刀了,以後再讓我看見你纏著雲恪教你練飛鏢我卸了你的胳膊,你知不知道打斷人肋骨是要坐牢的,要不是夏塵也受了傷,你這會兒跟你老舅一起蹲號子。狗屁以暴製暴,你老舅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你沒看見是嗎?”
“媽,我老舅沒錯,他是為了引出雲榷才獨自一人去赴約,我問他乾嘛這麼拚命,他說怕自己等不到唐主任無罪判決那天,要儘快把雲榷揪出來,陸向民那老東西纔有可能落網,他們壞事做儘,早該下去給那些冤死的人陪葬。”
張意年雙目通紅,胸腔起伏得很快,無望的嘶吼回蕩在客廳。
張雲卿眉心一直就沒散開過,兔崽子從小跟在她舅屁股後頭轉,想去遊樂場就坐在人大腿上抱著親,滿嘴的青鬍渣也不嫌紮得慌,不肯寫作業被老師批評,竟然搬出老二來擋刀,說她老舅說了,學習要勞逸結合,作業做的好並不一定學習就好,學習好也不一定能成才。
她學得有模有樣,班主任讓她跟老二打電話,她說她舅是大律師,在北京開庭呢,沒空兒。
老師把電話打到她這兒,說三歲看老,年年才一年級,千萬不能跟她老舅亂學,影響孩子的三觀,不得了的。
上了初中更了不得,初一就跟人打架,真就打的人滿地找牙,就因那孩子說,張意年,你老舅替殺人犯辯護,是見錢眼開,顛倒黑白的訟棍,遲早下地獄。
她去學校調解,兔崽子梗著個腦袋就是不肯道歉,說她沒錯,錯的是滿嘴噴糞的同學,還想拔人舌頭,說讓他們閉嘴的唯一方式就是讓他們永遠都開不了口。
那時正直仲夏,教務室的風扇呼啦作響,她背後直冒冷汗,回去就把人丟到老宅,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才放出來。
中途老漢兒去送水,說體罰撬不動娃兒那顆替她老舅鳴不平的心,隻會堅定自己的選擇。
她說現在動的是拳頭,不滅了她這暴戾的性子,以後會闖更大的禍。
老漢兒說年年這娃兒隨她老舅,屬貓的,敏感高冷,遇到不熟的冷著一張臉,時不時還會露出獠牙嚇嚇人,熟了就變成了瘋子,但也是個不輕易跟人交心的瘋子。
這性子嘛更不用說,骨子裡的東西,就是燒成灰也不會變的,還讓她放寬心,年年跟她老舅一樣,做事有分寸,不會下死手。
上次兔崽子差點兒用刀傷了那畜生的眼睛,老漢兒說年年要真想捅瞎人的眼睛,是不會給夏衍近身的機會的,她師父可是雲恪,最懂得怎麼一刀斃命。
老漢兒不說還好,說到老二,她是真想衝進看守所裡問問這個犟種腦子裡在想什麼,什麼留後手,什麼有分寸,全他媽狗屁,就是一個憨批,年輕時滿腦子公平正義,活了這麼多年愣是一點兒沒變,就這還勸年輕律師彆理想主義,自己都做不到哪來的底氣教彆人。
她越說越氣,老漢兒說老二從小就這麼一個人,做的永遠比說得多,晏陽街的人都說他是悶葫蘆,見了誰也很難有個笑臉,但大家為什麼都敬他,這兔崽子就是臉臭,心熱的很。
零八年趙歸的兒子趙湫在北京打工被一群富二代打進重症監護室,對方隻想賠錢了事,老二愣是把那幾個人丟進了號子,蹲了十年纔出來。
她說是話少,這次把自己丟號子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老漢兒還寬慰她,說老二雖然沒明說,離開北京前一晚破天荒要跟他一起睡覺,他說最近還是打呼嚕,老二說他戴了耳塞,雷打不動。
走之前還囑咐他按時去複查,定期去郭老那兒針灸,他手機上能收到提示,沒按時去唐捐今年過年就不回來了。
他說不是說好了今年去北京過年嘛,他禮物都備好了,還想跟祁老下兩盤棋呢。
老二說不扯那些,不按時複查喝不到唐捐敬的茶。
她說老二這麼反常怎麼不跟她說,老漢兒說他以為老二娶到老婆性子變了,以為都是唐捐在背後教的,他是說過自從老二上了一年級,就沒跟他一起睡過覺。
所以他就沒多想。
她急了連老漢兒一起罵,結果脖子就捱了不輕不重一巴掌。
“你舅是沒錯,可現在他進去了,判決遙遙無期,陸向民那個惡魔依然逍遙法外,背負多條人命的雲榷也不見蹤影,他得到想要的結果了嗎?”
“媽,李權跟齊黯還有李國偉那個變態都被老舅弄進去了,陸向民跟雲榷也一定會捉拿歸案,隻是時間問題,至於老舅,庭審你也聽見了,法官很明顯不認可公訴人提的那些罪名,說不定還能落個無罪釋放,你彆擔心。”
張雲卿扶額苦笑:“無罪釋放?你老舅跟李權的錄音你沒聽見是吧,那根本不是什麼證據,那是他的自白書,捶死自己偽證的鐵證,我說他蠢,一個一個都替他說話,他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祠堂謝罪,你姥爺從鬼門關遛幾趟了,當自己是無父無母孤兒是吧,活了大半輩子,做事還是這麼衝動,家庭事業全不要了,就要賭那一個看不見任何希望的結果,不是蠢是什麼?”
張雲卿說完,胸口的氣一節一節往上頂,手裡的不鏽鋼岔子愣是給掰彎了。
估計是頭一次見張雲卿生這麼大的氣,張意年立馬起身跑過去安慰,趴在人懷裡順胸口:“媽,你彆生氣了,周醫生說你最近血壓也不穩定,不能動氣,姥爺跟夏塵都在醫院待著,老舅在裡麵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來,你要再出點兒事,我真撐不住了。”
向來強勢的小崽子終於軟了下來,張雲卿的氣立馬消下去一大半兒,擡手在人後腦勺輕輕拍,好,不生氣,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回重慶。
張意年頭如搗蒜,眼淚還是沒忍住掉了下來,張雲卿用食指接住了,笑著打趣,你這要讓你老舅看見了,還以為夏塵欺負你呢,非要跟人拚命。
張意年“哇”的一聲,哭得更大,嘴裡嗚咽嗚咽說自己想老舅了,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啊,都關了三個多月了,瘦了那麼多,頭發都白了。
張雲卿說你老舅蠢,自作自受,多關幾天醒醒腦子。
張意年立馬呸呸呸,說彆這麼說老舅。
張雲卿閉眼,沒再吭聲。
唐捐把腦袋全縮排毛毯裡,打算就在沙發上睡了,張雲卿過來用手背測他額頭的溫度,說回屋裡睡,客廳容易著涼,現在是高發期,小心中招。
他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張律。
張雲卿笑著刮他的鼻子,說錯的是陸向民那幫惡人,你道個錘子欠,睡覺。
他說張律出來後自己能不能替他去祠堂領罰,張律腰受過傷,不能跪太久,會受不住的。
張雲卿長呼一口氣,等他出來,我們一起去祠堂領罰,母親遺言讓我管好他,是我沒儘到長姐的責任,就該一起受罰。
唐捐笑了,說母親在禦宴定了房,明天一起吃個便飯。
張雲卿說好,停了半晌說,帶上祁老跟徐笙,帶了禮物給他倆,老漢兒的心意,說必須帶到,不然回去得挨柺杖。
唐捐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