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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4章 墨雨驚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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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熱並未因那短暫的昏厥而有絲毫退減,反而像一場燎原的野火,在她四肢百骸間燒得更旺,麵板下彷彿有熔金在奔流,每一次心跳都撞擊著滾燙的血管。

林昭然的意識像是漂浮在沸水之上的一葉孤舟,隨時都可能傾覆。

耳邊嗡鳴不絕,似有千百隻蜂蝶在顱內振翅,又似遠處潮水漲落,忽遠忽近。

她艱難地撐起半邊身子,指尖觸到胸口,那捲殘篇的棱角硌著她的肋骨,也硌著她的心——紙頁邊緣已被汗水浸軟,卻仍帶著一種固執的堅硬,像她不肯低頭的脊梁。

她費力地將其掏出,借著考舍一角那豆大的燭光,看清了殘卷的模樣。

火苗在風中微微搖曳,投下顫動的影子,映得她指節發白。

上好的澄心堂紙已經被她滾燙的汗水浸透,墨跡暈開,化作一團團模糊的墨漬,如同她此刻混沌的命運,在黑暗中洇染成無法辨識的圖景。

一聲苦笑剛從唇邊逸出,便被一陣劇烈的眩暈壓了回去。

舌尖泛起鐵鏽般的腥味,喉頭乾澀如砂紙摩擦。

她閉上眼,靠著冰冷的牆壁喘息,後腦貼著磚石,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勉強壓住體內翻騰的烈焰。

然而,就在這片黑暗之中,奇妙的變化發生了。

那股一直以來在她腦中橫衝直撞,讓她頭痛欲裂的“異世靈光”,彷彿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先前因高熱昏厥而紊亂逆行的血脈,竟陰差陽錯地衝開了某種無形的桎梏,將那龐雜的知識洪流引入了她身體的經絡。

一瞬間,萬千思緒如百川歸海,在她腦中彙聚、梳理、貫通。

她甚至能聽見血液在耳蝸中奔流的細響,感知到牆角燭火每一次跳動時空氣的微顫。

指尖輕觸紙麵,便覺出纖維的紋理;呼吸之間,竟嗅到墨中鬆煙與龍腦香的清苦氣息。

那些曾經零散的、碎片化的資訊,此刻清晰得如同掌上觀紋。

曆史的脈絡,典籍的精義,人性的洞察,彙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讓她因高熱而遲鈍的頭腦,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銳利。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牆角燭火的每一次跳動,聽到隔壁考生的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如同春蠶啃食桑葉,細密而執著。

這是一種近乎脫胎換骨的感覺,彷彿靈魂被徹底洗滌過一遍。

就在此時,“當——當——當——”三聲悠長的鐘鳴劃破了貢院的沉寂,鐘音沉厚,餘韻在青磚高牆間來回碰撞,震得窗紙微微發顫。

這是試題下發的訊號。

一名差役麵無表情地走過,木屐踏在石板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將一卷封好的試卷從號舍的小窗遞了進來。

紙捲入手微涼,封泥尚有新印的棱角。

林昭然深吸一口氣,用那股新生的清明強行壓下身體的虛弱。

她展開卷紙,燭光下,幾行熟悉的館閣體映入眼簾。

她的瞳孔,在那一刻驟然緊縮。

正題:《禮正則民安論》。

這題目中規中矩,意在考察考生對儒家禮製與治國安邦之間關係的理解,是科舉大考的常見路數。

然而,真正讓她心神劇震的,是正題之下,那一行字號略小,卻觸目驚心的附加題:

“請析‘女子無才便是德’與治國之關係。”

一瞬間,考舍內的悶熱彷彿被抽乾,隻剩下刺骨的寒意順著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

指尖微微發麻,墨汁在紙上暈開了一小點,像一滴凝固的血。

這道題,絕非出自常典,更像是臨時增補,帶著毫不掩飾的、針對她個人的惡意。

裴仲禹。

這個名字幾乎是立刻從她腦中跳了出來。

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有能力、更有動機,在鄉試這樣的國家大典上,動用職權乾預命題。

這是一張為她量身定做的羅網,一個讓她無處可逃的絕境。

若順著題意作答,論證“女子無才”的合理性,她便等於親手將刀遞給了那些輕視、打壓天下女子的腐儒,等於背叛了自己苦讀多年所堅守的信念,更辜負了九泉之下的亡師。

她的文章,將成為禁錮同類的又一道枷鎖。

可若逆題而行,公然駁斥這句被世家奉為圭臬的“古訓”,便是在挑戰整個士大夫階層的權威。

輕則以“言辭悖逆”之名黜落,永絕仕途;重則,裴仲禹甚至可以給她扣上一頂“蠱惑人心、動搖國本”的大帽子,讓她萬劫不複。

這是一道必死之題。

林昭然緩緩閉上雙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

考舍外遠處傳來的巡夜更鼓聲,一下下,彷彿敲在她的心上。

絕望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她吞沒。

可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裡,一句沉靜而有力的話語,穿透了多年的時光,在她耳邊響起。

那是恩師孫伯臨終前,握著她的手,用儘最後一絲氣力說的話:“昭然,記住,為師一生所求,不過‘文章教化’四字。而真正的文章,不在於避諱,而在於破諱。當你無路可走時,便用你的筆,走出一條路來。”

破諱……

林昭然猛地睜開眼,那雙因高熱而泛紅的眸子裡,燃起了決絕的光。

裴仲禹想用禮教的鐵索將她捆死,那她便要以“解禮”為利刃,反將這鐵索斬斷!

她提起桌上的紫毫筆,飽蘸濃墨。筆尖懸於紙上,穩定如山。

她先從正題《禮正則民安論》寫起。

文章起手四平八穩,引《禮記》之言,述《孝經》之義,從上古先王的典章製度,論述到本朝的禮法沿革。

文風謹嚴,辭藻古雅,對仗工整,通篇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疏漏。

這篇策論,足以讓最嚴苛的考官點頭,因為它完美地展現了一個熟讀經史的士子所應具備的一切素養。

她要用這篇文章告訴裴仲禹,她懂規矩,她有能力寫出他想要的文章。

寫完正題,她沒有片刻停頓,筆鋒一轉,直指那道附加題。

這一次,她的氣勢完全變了。

如果說前文是涓涓流淌的平緩江河,那麼此刻,她的筆便化作了劈開頑石的激流。

她沒有直接駁斥“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而是以一個看似謙恭的設問開篇:“學子愚鈍,敢問夫子,何謂‘才’?何謂‘德’?”

緊接著,她自問自答,筆力陡然變得銳利:“若才者,僅指描鸞繡鳳之工,烹調鼎鼐之技,此等末藝,為婦人持家之本,多一分少一分,於大局無礙。若以此論,言‘無才便是德’,固然可矣。然,若才者,在明事理、辨是非,在輔君王、濟蒼生,在開民智、教化萬民,如此經天緯地之大才,豈可因男女之彆而強行蔽之?”

她筆走龍蛇,文思泉湧,那貫通經絡的“異世靈光”此刻儘數為她所用。

她信手拈來,便是旁人苦思冥想也未必能及的史例:

“前漢班昭大家,著《女誡》七篇,其本意在於勸女子向善,以和睦家庭,穩固宗族。然其言‘謙卑’,後世曲解為‘卑微’;其言‘守弱’,後世曲解為‘懦弱’。終將一部勸善之書,變作禁錮女子心智之利器,此非班昭之過,乃後世解經者之私心也!”

“再觀前唐,文成公主以宗室之女遠嫁吐蕃,攜經史、醫藥、工技入藏,以一人之學識,安兩國之邊境,化百年之乾戈。若公主無才,僅為深宮一怨婦,何來今日西南之安?此等功績,難道不是利國利民之大德?”

寫到此處,她胸中鬱氣儘數化為筆底波瀾,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筆尖劃過紙麵時發出沙沙的銳響,彷彿刀鋒刮過鐵甲。

她落下全文最關鍵的一句:

“故曰:德非閉目塞聽之愚貞,而在啟心明智之通達!”

最後,她更是將矛頭隱晦地指向了以裴仲禹為首的世家門閥:“天下之才,本如山中之玉,溪中之珠,散落四方,不應有彆。今有巨室大族,以‘恪守禮法’為名,行‘壟斷學識’之實,堵塞寒門晉升之路,禁錮女子求知之心,名為‘守德’,實為‘護私’!長此以往,國之棟梁,非在朝堂,而在草野;國之危亡,非因女子有才,而因男子無能!”

收筆,擲管。

林昭然長長地撥出一口氣,那口氣帶著灼人的熱度,卻也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暢快。

但她無悔。

貢院深處的閱卷堂內,燈火通明。

裴仲禹端坐主位,神色自若地品著茶。

茶煙嫋嫋,卻掩不住他眼底的冷意。

他身旁的禮部侍郎周硯修低聲笑道:“相國大人此計大妙。那林昭然不過一介孤女,素有狂名。此題一出,她若循規蹈矩,便是自承女子不如男,日後還有何麵目立於人前?若敢置喙一二,便是大不敬。無論她怎麼寫,都是死路一條。”

裴仲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倒要看看,她一個黃毛丫頭,如何能在這鐵律之中,給我翻出花來。”

就在此時,主考官嚴維手持一份試卷,麵色凝重地走了進來,徑直呈到裴仲禹麵前。

“相國,請看這份卷子。”

裴仲禹漫不經心地接過,目光掃過《禮正則民安論》,微微頷首,這篇文章確實寫得滴水不漏,是個會讀書的。

可當他的視線移到附加題時,臉上的從容瞬間凝固了。

他越讀,臉色越是陰沉,握著卷紙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指節泛出青筋。

待到讀完最後一句,他臉上的肌肉扭曲,那神情已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冒犯、被看穿的驚怒。

這文章,沒有一句叫囂,沒有半句辱罵,卻字字如針,句句如刀,將“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塊被他們高高供奉的牌匾,從“天理”的神壇上硬生生拽了下來,還原成了“人設”的工具。

更讓他無法容忍的,是最後那段話,幾乎是指著他們這些世家門閥的鼻子,罵他們以“守禮”之名,行“壟斷”之實!

“好……好一個林昭然!”裴仲禹怒極反笑,猛地一拍桌子,便要去撕那份試卷。

“相國息怒!”嚴維沉聲開口,伸手穩穩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此卷雖言辭銳利,然有問必答,未曾離題。且其引經據典,邏輯自洽,文氣貫通,單論文采,實為本次鄉試的壓卷之作。依規,無可指摘。”

裴仲禹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嚴維:“無可指摘?嚴大人,你是瞎了還是聾了?這字裡行間寫的都是什麼?是反書!明日若放榜,讓天下人看到此文,豈不是讓天下女子都學她一樣,要提筆與男子爭鋒了?國將不國!”

“考官的職責,在評文,不在誅心。”嚴維寸步不讓,目光清正,“若相國執意要黜落此卷,請您親自動筆,在捲上書寫硃批,言明黜落緣由,擔下這‘罔顧文采、壓抑英才’之名。下官,不敢奉命。”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彷彿凝固。

周圍的考官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許久,裴仲禹猛地拂袖,甩開了嚴維的手。

“好!好一個‘評文不誅心’的嚴大人!”他站起身,在堂中踱了兩步,眼中閃過一絲更為陰狠的毒辣,“留著這份卷子!讓她中!我倒要讓她堂堂正正地走出來,站到萬人矚目的高台上,再親手把她推下去,讓她摔得更慘,摔得粉身碎骨!”

夜色更深,寒意漸濃。

貢院外的槐樹下,一個清脆的歌聲響起,是阿阮在抱著琵琶彈唱著剛譜好的新詞:“墨雨瀟瀟落貢院,一紙驚破九重門。誰說紅顏裙下字,不能一筆動乾坤?”往來的百姓聽得新奇,紛紛駐足,爭相傳錄。

而在千裡之外的都城,紫宸殿的偏殿內,燭火將一道修長的身影投在書案上。

當朝宰相沈硯之,正第三遍展開那份由心腹快馬加急送來的試卷拓本。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文氣磅礴的正題上,而是落在了附加題的最後。

“才之所在,非門第所能限;德之所立,非裙裾所能蔽。”

他反複咀嚼著這十六個字,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難辨的情緒。

良久,他緩緩合上卷紙,對身邊的內侍淡淡道:“備紙筆——我要親批一份鄉試錄。”

內侍大驚失色:“相爺,自太祖皇帝定下規矩,內閣從未乾預過科舉取士……”

沈硯之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閉上眼,靠向椅背,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聲音低沉而遙遠:“這一次,不是乾預。”

他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裡帶著一絲探索的意味。

“是……看清楚。”

與此同時,貢院的號舍內,那股寫完文章後的暢快淋漓之感早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洶湧的病意。

林昭然蜷縮在角落,渾身燒得如同烙鐵,意識在清醒與昏沉的邊緣反複掙紮。

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睡去,一旦睡去,或許就再也醒不來了。

她用儘最後的力氣,摸索到水囊,將冰冷的涼水大口灌下,試圖用這刺骨的寒意來維持最後一絲清明。

冷水入喉,順著食道滑下,暫時壓住了那股翻騰的熱氣。

然而,一股異樣的癢意,卻從她肺腑深處,悄然無聲地蔓延上來,直衝喉口。

她下意識地用力吞嚥,試圖將那股騷動壓下,卻隻覺得喉間一陣腥甜,有什麼東西,正不受控製地湧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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