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4章 灰燼裡長出新芽
米行後院的風,帶著稻穀與塵土的混合氣息,沉悶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吹得晾曬的舊書頁微微顫動,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一聲聲壓抑的歎息。
七名塾師家屬圍著林昭然,像是被風暴打散的船,圍著唯一一塊浮木。
一位須發半白的老母顫著聲,渾濁的眼中滿是乞求:“林夫子,我家柱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一家老小可怎麼活?那學館,還開得下去嗎?”她的手指枯瘦如柴,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彷彿那布料是她僅存的依靠。
旁邊一位年輕的寡妻,懷裡抱著尚在繈褓的嬰孩,早已泣不成聲。
孩子的啼哭混著她的嗚咽,在風中斷斷續續,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絲線。
她嘴唇發白,聲音破碎:“夫君說,讀書是給孩子唯一的出路……如今書沒了,人也要沒了,什麼都沒了……”
一聲聲的哀告,如尖針刺入林昭然的耳膜,又順著脊背滑下,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她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那紙包邊緣已被摩挲得發毛,帶著她體溫的餘熱——在眾人惶惑的注視下,一層層解開。
紙包裡不是銀錢,不是文書,而是一捧細膩的灰黑粉末,其中還夾雜著幾片指甲蓋大小、燒得焦黃捲曲的紙頁殘片。
指尖觸到那灰燼時,竟還殘留著一絲焦脆的質感,彷彿昨日的烈火仍在低語。
“這是……”老母不解地問,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是《童蒙問對》。”林昭然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落在石階上的雨滴,“裴仲禹當眾焚書那日,火勢最旺時,我從火堆邊緣搶出來的。”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看著那捧灰燼,彷彿看到了自家親人被烈火吞噬的慘狀,眼中剛燃起的微光又黯了下去。
燒成了灰,又能如何?
林昭然沒有理會他們的絕望,自顧自從屋簷下取來一方小小的石硯。
那硯台邊緣已有裂痕,觸手冰涼,卻沉甸甸的,像一塊壓在心上的石頭。
她將那捧灰燼小心翼翼地倒入硯台,再兌上清水——水珠滴落時,發出細微的“嗒”聲,隨即與灰燼交融,升騰起一縷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混著墨的苦香,鑽入鼻腔。
她用墨錠緩緩研磨。
一圈,又一圈。
灰燼與墨塊消融在一起,化作一池濃稠如夜的墨汁,泛著幽暗的光澤,彷彿能吸儘燈火。
那墨觸手微沉,研磨時傳來沙沙的摩擦聲,像是無數細小的字句在低語重生。
她的腦海裡清晰地浮現出四個字——創傷聯結。
人對於失而複得之物,往往會傾注遠超其物本身價值的情感與珍視。
一本藏於書閣的《問對》,隻是一本書;而一本從烈火中歸來的《問對》,就不再是紙與字,而是一種精神的凝聚,一段共同的記憶。
她要的,不是藏匿此書,而是要讓它在萬眾矚目之下,“死而複生”。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每一張戚然的臉,沉聲道:“諸位,學館不能倒,諸位的夫君、兒子,也不會白白受難。但要救他們,需借諸位之力。”
她將研好的墨汁分裝入幾個小瓶,連同備好的紙張,交給身旁的陳硯秋。
她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與條理:“硯秋,你立刻去聯絡京郊那些被遣散的鄉學先生。就說,我等後輩學人,為補遺先賢殘稿,尋得一部孤本,奈何多有殘缺,懇請各位老儒宿學幫忙校訂一二。”
陳硯秋接過東西,重重點頭。
林昭然又特意囑咐了一句,聲音壓得極低,幾近耳語:“切記,告訴他們,一字不必改動。隻需在校訂之後,於書末加一句批註——‘此書曾因直言遭焚,今由京中百姓子弟口耳相傳,合力複原’。”
果不其然,七日之內,風向大變。
數十份由不同老儒“校訂”過的《童蒙問對》複原本,如同在乾涸的土地上撒下的種子,迅速在京郊各個鄉學私塾裡流傳開來。
那些塾師的家屬們,成了最堅定的傳播者。
更有孩童在自家被囚父親的衣冠塚前,一遍遍背誦著書中問對,稚嫩的童音成了最悲愴的祭文,隨風飄散,像是一縷不滅的魂。
訊息傳回國子監,裴仲禹氣得將一方端硯當場摔得粉碎。
瓷片四濺,墨汁潑灑在青磚地上,像一朵驟然綻開的黑蓮。
他沒想到,一場他自以為能殺雞儆猴的焚書,竟成了對方燎原的火星。
“燒!再去燒!凡私藏、傳抄者,一律同罪!”他怒吼著,聲音在廳堂裡回蕩,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一直沉默的周硯修卻冷冷開口:“大人,此刻再燒,已然無用。此書已非文章,而成了一件信物。燒的越多,傳得越廣。強行禁絕,恐激起民變。”
裴仲禹在堂內來回踱步,胸中的怒火無處發泄,最終化為一絲陰冷的算計。
他沉吟片刻,忽生一計:“既然明火不行,那就用陰風。立刻命人去坊間散佈流言,就說那《童蒙問對》實為妖人所著的攝魂之術,凡是誦讀過的孩童,夜裡都會夢到先賢聖人現身斥責,說他們離經叛道。”
他又轉向一名下屬:“再去請禮部的醫官出麵,寫幾篇文章,廣而告之,就說‘童子多思易瘋癲’,引幾個例子,務必說得活靈活現,讓那些愚夫愚婦害怕。”
一時間,京城內外風言風語。
超自然的神鬼之說,遠比道理更容易在市井間傳播。
果然,不少百姓開始惶惑不安。
有那疼愛孩子的家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竟真的把孩子從私塾裡拽了回來。
京城的天空似乎也被這一係列的事件攪動得不安起來,陰沉沉的,雲層低垂,彷彿壓著一場遲遲不落的雨。
米行後院裡,林昭然正在晾曬剛抄好的書頁,指尖掠過紙麵,感受著墨跡尚未乾透的微濕。
她聞言,隻是淡淡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恐懼置換——這是上位者屢試不爽的伎倆,用一種虛無縹緲的、無法證偽的恐懼,來替代民眾對權力本身的質疑。
她心中滿是無奈。
她深知民眾的恐慌是裴仲禹最想要的結果,可那些塾師還在獄中,學館的未來還在風雨飄搖之中。
她不能坐視不管。
於是她對身旁的柳明漪道:“明漪,你去國子監那些相熟的婢女中傳個話。就說,今夜三更,米行後院的井台旁,有位‘無名先生’,要與孩子們聊一聊‘夢中見聖’是何光景。”
這訊息一傳十,十傳百,帶著一絲神秘的色彩,迅速在國子監的下層仆役和小吏間散開。
他們地位不高,卻也希望孩子能讀書識字。
如今聽聞有這等奇事,竟有十餘人當真帶著自家的孩子,悄悄摸到了米行後院。
林昭然並未現身,她就藏在後院柴房的陰影裡。
夜風從門縫鑽入,帶著井台邊油燈燃燒時淡淡的油煙味,和孩子們細碎的腳步聲。
井台旁隻點了一盞昏黃的油燈,火光搖曳,映在陳硯秋的臉上,忽明忽暗。
他沒有講大道理,隻是溫和地問在場最年幼的一個孩子:“小郎君,你若是在夢裡見到了孔夫子,你覺得他老人家會對你說什麼?”
那孩子不過六七歲,眨巴著大眼睛,毫不猶豫地答道:“夫子肯定會說,你這麼小就識字了,我很高興呀!”聲音清脆,像一顆石子落入靜水。
陳硯秋笑了,他環視眾人,朗聲道:“諸位聽聽,這便是孩童心中最樸素的道理。聖人設教,是為開啟民智。若他老人家會因人讀書而發怒,那豈不是親手推倒自己的門牆?”
眾人聞言,頓時鬨堂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回蕩,驅散了心頭的陰霾,心中的疑雲一掃而空。
是啊,哪有聖人會怪罪人讀書的道理?
次日,坊間的傳言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人們不再說“讀書會夢見聖人斥責”,而是悄悄議論:“不是聖人怕人做夢,是禮部的大人們,怕咱們做的夢跟他們不一樣。”
趙元度在太學中聽聞此事,撚須一笑,他不動聲色地命人將昨夜井台旁的問答錄下,題名為《夢對》,作為一份趣聞劄記,補入太學藏書閣中。
裴仲禹得知後派人去查,卻被國子監監正不軟不硬地攔了回來:“裴大人,此非禁書,不過是學生間的課餘劄記,無傷大雅。”
裴仲禹氣得臉色鐵青,卻也明白,此時再動,便會坐實“心虛”之名,落入下乘。
周硯修在他身旁低語,聲音裡帶著一絲歎服:“大人,我們都小看她了。這個林昭然,她不與我們爭文章對錯,而在爭人心向背;她不是在立一家之言,而是在立一種信任。她讓那些最底層的百姓相信——那把火裡燒不死的東西,叫作道理。”
裴仲禹死死盯著書案上那份早已寫好、隻待頒布的“心性考”卷宗,第一次生出一種無從下手的無力感。
他守的是規矩森嚴的禮法高牆,可那個女人,卻在悄無聲息地動搖他腳下整片土地的根基。
當夜,月色清冷。
林昭然獨自一人,回到了那座早已傾頹的破廟。
她走到孫伯的孤墳旁,將油紙包裡最後一點混著殘頁的灰燼,小心地埋入墳側的土中。
指尖觸到泥土時,涼意滲入,帶著夜露的濕潤。
這最後的灰燼,是這本書的終點,也是無數種子的起點。
“老師,”她輕聲呢喃,像是在對墳中人說話,“他們用火來試探我們這些讀書人的骨頭,我們就用這火,去點燃更多人的心。”
她從懷中取出那本亡師留下的、帶著火燎痕跡的《論語》殘卷,翻到那一頁熟悉的“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紙頁粗糙,邊緣焦卷,指尖撫過時,彷彿能觸到當年的火焰。
她取出那支特製的灰墨小筆,在那行字的旁邊,補上了一句屬於她自己的批註。
字跡清瘦,卻力透紙背——“火愈烈,影愈長。”
寫完,她站起身,遙遙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國子監方向。
那高大的圍牆,在月色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彷彿一頭沉默的巨獸。
風,已經穿過了牆。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
林昭然回到米行自己的陋室中,沒有立刻睡下。
她坐在孤燈下,將那本批註過的《論語》殘卷反複摩挲,感受著紙頁上老師留下的餘溫與自己新添的墨痕。
指尖劃過墨跡,微澀而溫潤,像在觸控一段未儘的對話。
這一夜,她想了很多,想到了老師的囑托,想到了那些被囚塾師的命運,想到了京城這座巨大棋盤上的每一步落子。
直到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她才吹熄了燈。
黑暗中,她靜坐了片刻,彷彿在與這漫長的黑夜做一個最後的告彆。
然後,她站起身,沒有絲毫猶豫,走向了角落裡那隻破舊的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