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5章 叩門那聲沒人應
箱蓋開啟時,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輕響,像是老人疲憊的歎息,在狹小潮濕的屋子裡悠悠回蕩。
一股樟木與舊書卷混合的微澀氣味撲麵而來,夾雜著些許黴斑在雨季裡悄然滋生的土腥味——那是貧寒人家對抗歲月與蛀蟲的唯一武器。
昏黃油燈下,木箱邊緣的漆皮早已剝落,露出內裡發黑的木紋,像一道陳年舊傷。
林昭然的指尖輕輕拂過衣料,布料的粗糙感刺著指腹,彷彿砂紙磨過麵板;她甚至能觸到幾處細密的針腳,那是母親在油燈下熬了三夜才縫完的痕跡。
布料雖涼,卻似還殘留著母親指腹的溫度,溫熱地熨帖著她冰涼的心口。
箱底靜靜躺著一件青衫,疊得方方正正,顏色雖已洗得有些發白,泛出淡淡的灰青,卻無一處褶皺,像是被歲月反複摩挲卻始終不肯低頭的靈魂。
這是她僅有的一件“體麵”衣裳,是當年通過州試後,母親用攢了半年的雞蛋錢換來的粗麻布,親手一針一線縫製的。
每一道針腳,都曾紮進過母親皸裂的手指,也紮進了她年少時對前程的全部幻想。
她將青衫取出,布料摩擦掌心的觸感沙沙作響,又從箱子夾層裡摸出一卷用油紙包著的東西。
油紙早已泛黃,邊角捲曲,被手指一碰便簌簌剝落,像是枯葉碎在掌心。
層層揭開,露出的並非什麼金銀細軟,而是一卷殘破的《論語》。
書頁泛黃,邊角捲曲如枯葉,紙麵布滿細密的裂紋,幾頁甚至有修補過的痕跡——那是她用漿糊和碎紙片一寸寸粘回去的,指尖至今記得那黏膩的觸感。
書脊斷裂處用麻線粗粗縫合,一翻動便發出細微的“哢哢”聲,如同老骨輕響。
這便是她對抗這個世界的全部底氣。
換上青衫,寬大的袖口垂落,身形更顯單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布料貼著肌膚,粗糙的紋理摩擦著鎖骨,帶來一絲微刺的實感,像是在提醒她:你還活著,你還站著。
她將那捲《論語》小心地藏入寬大的袖中,書卷的硬度硌著手臂內側,每一次抬手都能感到那棱角分明的存在——不是負擔,而是支撐。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儘,濕氣裹著涼意滲進衣領,國子監門前那對威嚴的石獅子已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冰冷地注視著每一個前來的人。
石獅口中的銅環泛著冷光,彷彿隨時會發出怒吼,將她這樣的螻蟻震退。
林昭然站在石階下,仰頭望著“國子監”三個鎏金大字,陽光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金粉在晨光中閃爍,像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何人在此逗留?”門前的差役靠在朱漆大門上,正打著哈欠,喉結上下滾動,口中撥出一股混著劣質煙草的濁氣。
見她一個單薄書生模樣的人杵在那,便懶洋洋地斜了她一眼,語氣裡滿是不耐。
林昭然上前一步,從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名帖,雙手奉上,不卑不亢地說道:“學子林昭,有本州州試秀才文牒為證,今日特來投帖,求錄為監生。”
那差役慢悠悠地接過名帖,隻用眼角一掃,目光便定格在籍貫後那一行小字上,嘴角隨即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諷:“‘形貌單薄,風儀不足’……嗬,我說這位小秀才,你莫不是第一次來京城?難道不知國子監的規矩?凡禮部勘驗批註‘風儀不足’者,皆不得入監。”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意味,彷彿在指點一個不懂事的鄉下孩子。
林昭然沒有退,甚至連臉上的平靜神色都未曾改變分毫。
“我知曉。主考官愛我文才,已錄我名。後禮部複核,以此八字黜落,除我功名。然,國子監自有國子監的章程。”她的聲音清越,像初春解凍的溪水,在晨間的喧囂中格外清晰,“《太學令》有雲:凡有秀才文牒者,無論功名是否在身,皆可投帖於國子監,以待考校。此乃祖宗之法,禮部之批註,豈能大過祖宗之法?”
她一字一句,引經據典,從容不迫。
那差役顯然沒料到一個看似寒酸的學子竟敢當麵頂撞,還搬出了《太學令》。
他被噎得一時語塞,臉色漲成了豬肝色,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反駁。
律法條文,他一個看門的差役哪裡懂得那麼多,隻知道按上頭的“潛規則”辦事。
“你……你在此等著!”他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瞪了林昭然一眼,抓著名帖轉身進了大門。
厚重的朱門“吱呀”一聲關上,將林昭然隔絕在外。
門軸摩擦的聲響,像是命運在冷笑。
這一等,便是半日。
日頭從東邊的屋簷升到頭頂,又漸漸偏西。
毒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石階燙得能烙熟雞蛋,鞋底踩上去甚至能聽見細微的“滋滋”聲。
汗水從她的額角滑落,順著鬢角流進衣領,濕黏地貼在後頸,後背的青衫早已浸透,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脊梁。
布料摩擦麵板,帶來一陣陣黏膩的癢意,她卻紋絲未動。
她沒有找陰涼處躲避,也沒有露出一絲焦躁。
她站在那裡,像一株釘入石縫的草,在烈日下靜默地生長。
她聽見遠處士子的私語,像蚊蠅嗡鳴:“那不是被黜落的林昭?”“膽子倒不小,還敢來……”“裴主事最恨這種不知進退的。”
她也在看。
看這國子監,究竟是講法度,還是講人情。
忽然,一陣車馬轆轆之聲由遠及近,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咯噔”聲。
一頂四人抬的青呢轎在國子監門前停下。
轎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露出裴仲禹那張俊朗卻毫無溫度的臉。
他一眼就看到了烈日下如同一株倔強青鬆的林昭然,眸光驟然一冷,像是結了冰。
他沒有下轎,甚至連身子都未曾多動一下,隻對著匆匆迎出來的差役冷冷地吩咐道:“去,把《禁錄》取來。”
那差役聞言,身子一顫,彷彿聽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指令,連忙躬身小跑著進了內堂。
片刻之後,他雙手捧著一冊通體漆黑、沒有任何標識的簿子出來,神情肅穆得像是在捧著尚方寶劍。
他在裴仲禹的示意下,將黑皮簿翻到其中一頁,然後走到林昭然麵前,用手指著上麵的一個名字,高聲念道:“林昭,因非議州府策論,言行過激,列‘非禮錄’,永不得入國子監!”
聲音落地,四週一片死寂。蟬鳴戛然而止,連風都彷彿凝滯。
林昭然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冊所謂的《禁錄》,心中一聲冷笑。
這本冊子,律法裡沒有,朝堂上不聞,卻成了懸在所有寒門士子頭頂的一把利劍,是真正的法外之法。
她沒有像旁人預料的那樣爭辯、哭訴或是憤怒,反而異常冷靜地抬起頭,直視著轎中的裴仲禹,一字一頓地問道:“敢問這位大人,此《禁錄》可曾公示於天下,讓學子知曉何為禁,何為不禁?”
差役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裴仲禹。
林昭然不等他回答,聲音又提高了幾分:“此錄所載之罪,可容人複議?可容人申辯?”
周圍的士子越聚越多,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
“若罪名已定,可容學子上訴於大理寺,乃至於禦前,求一個公道?”她連發三問,聲如洪鐘,振聾發聵。
差役徹底啞口無言,額上冷汗涔涔,順著鼻尖滴落在黑皮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痕跡。
林昭然的目光緩緩掃過圍觀的眾人,朗聲道:“若此錄不得公示,則為暗刑!若罪名不容複議,則為專斷!若申訴無門,則此錄非國之律法,而是某些人手中的私權!”
“說得好!”人群中,不知是誰低喝了一聲。
士子們開始交頭接耳,看向裴仲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與懷疑。
趙元度恰在此時抵達,他本是來尋裴仲禹議事,遠遠便聽到了林昭然這番擲地有聲的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林昭然沒有停下,她轉向眾人,深深一揖:“諸君或許不知,今日被這道無形之牆擋在門外的,非我林昭一人。據我所知,僅本屆秋闈,便有三州三十六名士子,或因‘風儀’,或因‘出身’,被無故黜落。若此風可長,那孔聖人‘有教無類’的教誨,將來又當改成什麼?”
人群中,一個年輕士子下意識地低聲接道:“恐怕……要改成‘有錢有勢者教,無錢無勢者類’了。”
另一個聲音冷笑道:“何須那麼麻煩,直接改成‘有禮者教’便是了。送禮的‘禮’!”
林昭然微微點頭,接上話頭:“諸位說得正是。他們如今的手段,比焚書坑儒更為高明。他們不燒經典,卻可以隨意曲解經義;他們不廢太學,卻可以私下決定誰有資格來學!”
話音未落,她猛地從袖中抽出那捲殘破的《論語》,高高舉起,手背上青筋畢露,書頁在風中簌簌作響:“我,林昭,今日依《太學令》投帖,有法可依!爾等,卻憑一冊來曆不明的《禁錄》拒之門外,有法不依!敢問諸君,究竟是我林昭不守大周的法,還是某些人在破壞我大周的法?!”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轎中的裴仲禹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他推開車門,緩步走下轎子,一股迫人的官威瞬間彌散開來,連空氣都彷彿凝重了幾分。
他盯著林昭然,聲音冰冷刺骨:“國子監乃清靜治學之地,非爾等聚眾喧嘩的訟堂!”
林昭然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再次躬身一揖,禮數周全:“學子正知此地非訟堂,才更知此地需事事遵法。若連第一步的錄名,都可由一本黑冊私下定奪,那日後的策論考評、殿試排名,豈非皆可任由人暗中操弄?到那時,國子監還是為國選才的聖地,亦或是某些人結黨營私的後院?”
她頓了頓,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裴仲禹的內心深處:“敢問裴主事,倘若您當年應試之時,也因一句‘出身無考’而被拒之門外,今日您可還有機會站在這朝堂之上,執掌一司權柄?”
裴仲禹的瞳孔猛然一縮!
他幼年家道中落,確曾因宗族內鬥,險些被逐出家譜,淪為“出身無考”的寒戶!
這是他深埋心底、從不與人言說的隱痛與屈辱,這個形單影隻的窮秀才,他……他是如何得知的?
站在裴仲禹身後的幕僚周硯修臉色微變,快步上前,在他耳邊低語道:“大人,此子心計深沉,竟連您的舊痛都打探到了。”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趙元度排開眾人,緩步走了過來。
他先是對裴仲禹拱了拱手,隨即轉向那名手足無措的差役,溫和而又不容置疑地說道:“《太學令》中確有規程,凡投帖者,無論是否錄取,皆有三日複核之期。既已投帖,便不得當場拒之。先將他的名字錄入冊中,待禮部複核,三日後再做定奪。”
趙元度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既是宗室子弟,又在士林中聲望頗高,他開了口,差役不敢不從,就連裴仲禹也隻能麵沉如水地預設了。
最終,林昭然的名字被寫在了監生投帖的末尾,隻是名字旁邊,被人用極小的字跡加了一行備注:待禮部複核,三日內決。
裴仲禹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坐上轎子前,他回頭深深地看了林昭然一眼,隻留下一句冰冷的話:“三日,夠了。”
那話裡的威脅與殺意,毫不掩飾。
林昭然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目送著裴仲禹的轎子遠去,指尖在袖中輕輕撫摸著那捲《論語》的粗糙邊緣,紙頁的毛刺刮過指腹,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
而對她來說,這三日,是生死之限,更是她鑿穿這堵高牆的唯一機會。
夜色深沉,米行後院的小屋裡,一盞豆大的油燈搖曳著,火苗忽明忽暗,將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像一株孤絕的樹。
陳硯秋滿麵愁容,壓低了聲音問:“昭然,裴仲禹權勢滔天,他放話出來,這三日,怕是……若三日後,他們還是執意要拒,你當如何?”
林昭然沒有回答,她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破舊的木窗,吱呀一聲,木軸摩擦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夜風吹起她的發絲,帶著一絲涼意拂過麵頰,她輕聲說道:“你錯了。他們怕的,從來不是我能不能進國子監。”
她頓了頓,回過頭,目光在跳動的火光中亮得驚人:“他們怕的,是我進來之後,我說的話,會有人聽。”
她從懷裡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明漪。
冊子的封麵上,寫著《蒙學新編》四個字。
“明漪,明日一早,你想辦法,把這個‘不小心’遺落在監生們最常去的那家‘聞香’茶肆裡。”
林昭然閉上眼睛,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四個字——認知滲透。
一麵堅不可摧的牆,從外麵強攻或許會粉身碎骨,但若能讓牆體內部的磚石自己鬆動呢?
是用來,爭人心的。
第一日的棋局,該如何落子,她心中早已有了計較。
天光未亮,戰鼓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