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54章 紙鳶飛不過宮牆
韓霽的身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份壓抑不住的激動。
燭芯劈啪輕響,一縷青煙嫋嫋盤旋,映得他輪廓忽明忽暗,彷彿心緒也隨火光搖曳不定。
林昭然靜靜地聽著,手中那盞溫茶的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讓她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指尖傳來瓷盞溫潤的觸感,茶湯微燙,卻恰好能熨帖掌心的寒意。
她沒有立刻說話,隻是將茶盞放回案上,發出了一聲輕微的磕碰聲——清脆如玉墜石階,在這寂靜的室內卻如鐘磬般清晰,餘音在梁間低迴,久久不散。
“太學?”她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聽不出波瀾,卻彷彿能照見人心,“監講斥為‘戲謔聖學’?”
“是。”韓霽點頭,補充道,“據說那幾位學子被罰抄《學規》百遍,半月內不許出寢。”
林昭然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那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意料之中的瞭然。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角雕花的凹痕,觸感微糙,一如這陳腐禮製在她心頭留下的滯澀。
聖學?
這世上最固步自封的,便是那些自詡為“聖學”守護者的人。
他們守著一堆早已蒙塵的規矩,卻對真正能點亮人心的火種視而不見。
“罰得好。”她輕聲說,韓霽聞言一愣,不解地看向她。
“罰得越重,這顆石子投出的漣漪才會越大。”林昭然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簷角風鈴低語,夜風穿廊而過,帶著初春微涼的濕意拂過麵頰,“韓霽,你去做件事。將咱們之前擬定的《講儀六則》謄抄三份,字要寫得工整些。”
“是,先生。要送給誰?”
“不必送給學子,他們已經懂了。”林昭然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每一個節拍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木紋的震動順著指腹傳入心脈,“托程知微在太學裡的舊相識,悄悄放入書庫監講們常翻閱的幾部經義集註裡。再附上一張紙條,寫上:非授學子,僅供監講大人參詳‘風化之本’。”
韓霽的眼睛瞬間亮了,呼吸都為之一滯——那一瞬,他彷彿聽見了某種舊秩序崩裂的細響,如冰麵初裂,悄然卻不可逆。
這一招釜底抽薪,何其精妙!
不去與被罰的學子共情,反而將矛頭直指高高在上的監講,用他們最在意的“風化”二字,逼他們不得不看,不得不思。
這已經不是一場學子與監講的衝突,而是一場新禮與舊規的無聲對峙。
三日後的子夜,太學書庫。
程知微借著巡夜的便利,隱在巨大的書架之後。
書庫內幽暗沉寂,唯有更夫燈籠在廊下搖曳,光影如蛇爬行於青磚地麵。
檀香混著陳年紙墨的氣息在鼻尖縈繞,冷意從腳底滲入骨髓。
果不其然,幾位禮正會的監講正聚在平日裡他們專用的閱覽區,壓低了聲音激烈地爭執著。
借著巡更燈籠搖曳的光,程知微看清了他們手中傳閱的,正是那份《講儀六則》。
“荒唐!此儀若入太學,豈非等同於承認那些市井匠人的‘野學’也能與聖賢經典平起平坐?”一個山羊須的監講吹鬍子瞪眼,聲音尖利,驚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
“可李兄,你看看這城中風向,”另一人愁眉苦臉地歎氣,“如今多少百姓私下效仿,連街頭巷尾的說書人開講前都要燃上一支短燭。我等若是強行禁絕,反倒顯得心虛氣短,豈不是坐實了我們懼怕民心向背?”
“心虛?我等守護的是聖人大道,何虛之有!”
“大道若不能深入人心,便隻是空談罷了……”
程知微屏住呼吸,將這些爭論一字不漏地用他獨創的速記符號錄入隨身攜帶的《飛言錄》中。
羊皮紙粗糙的觸感磨著指腹,墨汁微腥,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幾乎與窗外夜蟲低鳴融為一體。
寫罷,他在這一頁的頂端鄭重題下四個字:監講夜議。
林昭然看到程知微送來的記錄時,隻是淡淡一笑。
笑意未達眼底,卻如春風拂過冰麵,悄然裂開一道縫隙。
時機已到。
她喚來柳明漪,這位昔日的教坊司女官,如今已是繡坊裡最受女童們喜愛的管事。
“明漪,將這六則編成一首上口的童謠。”林昭然將紙條遞給她,“要簡單,要好記,讓孩子們在做針線活的時候就能唱出來。”
柳明漪冰雪聰明,隻看了一眼便心領神會。
不出兩日,一首清脆的“講儀童謠”便在繡坊的各個角落裡傳唱開來:“一問天地二燃燭,三提名來四傳影,五推新人六共信,燈火相傳心連心。”稚嫩的童聲彙聚在一起,織成一片清亮的聲浪,針尖挑破綢緞的細微“嗤”聲、木梭穿行於織機的節奏、女童們踏著節拍的輕跺腳聲,皆融入這樸素而堅定的旋律。
與此同時,秦九那邊也接到了指令。
這位掌管著城外所有炭窯的漢子,行事向來雷厲風行。
他直接將“共燃燭”定為了窯工們的節俗。
每逢朔望之夜,所有炭窯的爐火都要熄滅一個時辰,窯工們聚集在窯口,點燃各自帶來的蠟燭,在跳動的燭光中,齊聲誦讀那振聾發聵的《匠經三問》。
火光映在他們黝黑的臉龐上,汗珠滾落,滴入塵土,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那場麵,肅穆而虔誠,彷彿一種古老而新生的信仰正在紮根。
民間的風潮如燎原之火,終於燒到了紫宸殿的書案之上。
沈硯之放下手中的朱筆,召來了禮部尚書。
他將一份密報推過去,聲音聽不出喜怒:“若民間皆行‘講儀’,國子監講經卻無此禮,何以服眾?”
禮部尚書早已是冷汗涔涔,他戰戰兢兢地答道:“陛下,臣以為……可仿其形,而去其魂。我等亦可在國子監設燃燭之禮,以示皇恩浩蕩,順應民心。但其核心,如‘提名講士’、‘共信於民’這兩節,關乎傳承與道統,萬不可取。”
“仿其形,去其魂?”沈硯之重複了一遍,嘴角泛起一絲冷峭的笑意。
他將那份尚書連夜趕製出的《官學講儀草案》拿在手中,隻翻了一頁便扔回案上,草案中果然隻留下了燃燭、正坐等無關痛癢的儀節,刪去了最關鍵的提名與共信。
他沒有批準,隻是抬眼看著惶恐不安的禮部尚書,一字一頓地問:“去魂之儀,是禮,還是屍?”
尚書當即跪倒在地,噤若寒蟬,殿內燭火隨風輕顫,投下他蜷縮的影,如一隻被釘在牆上的蝶。
訊息很快傳到了林昭然的耳中。
她聽完韓霽的回報,發出一聲低低的冷笑:“他們學得去形,卻承不起這其中的神。”她略一沉吟,
這道命令看似簡單,卻是一記最狠的耳光。
它無聲地宣告:我們與你們,不一樣。
隨即,她又對侍立一旁的阿鷂吩咐道:“放出‘錯時鳶’。”
夜幕降臨,數十隻特製的風箏,尾巴上拖著長長的布條,借著晚風,悄無聲息地飄入了高牆聳立的內城。
布條上用最簡單的墨寫著一行大字:“官儀無名,民儀有心。”這些風箏像幽靈一樣掠過一間間貴邸的屋頂,最終有的掛在樹梢,有的落入庭院。
程知微回到家中時,竟在自家院裡的海棠樹下拾到了一張被風吹落的紙條。
那並非風箏上的布條,而是一張學童用的練習紙,上麵的字跡稚嫩卻一筆一劃寫得格外工整,內容正是那句“官儀無名,民儀有心”。
他一眼就認出,這竟是自己七歲幼子的筆跡。
那一刻,程知微心中百感交集
孫奉奉命徹查“錯時鳶”的來源,卻一無所獲。
他隻能將城中百姓的議論彙總,如實稟報給沈硯之。
“陛下,城中百姓都在說……”孫奉的聲音有些乾澀,“說官家燃燭,如行屍走肉;他們燃燭,如活人點燈。”
沈硯之久久沒有說話,大殿內一片死寂。
他揮退了孫奉,獨自一人在燭下默然。
他從一疊文書中,抽出一本薄薄的《講士名冊》,上麵記錄著林昭然麾下九位核心講士的姓名與專長。
他提起筆,飽蘸濃墨,在第九人之後,添上了第十個名字:韓霽。
而後,他在韓霽的名字旁,寫下六個字的批註:靜水流深,已至堂下。
做完這一切,他似乎仍覺心中煩悶,索性命孫奉取來了民間“共燃燭”儀式的錄影圖稿。
那是他派人暗中繪製的。
燭光映照在雪白的紙上,他看到百姓們跪地高舉燭火,老人與孩童相互扶持,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莊嚴而熾熱的光芒。
他忽然覺得喉間一陣發緊。
那畫麵,那神情,竟與他遙遠的幼年記憶裡,在家鄉簡陋的鄉塾中祭拜先師孔聖的那個夜晚,分毫不差。
同樣的虔誠,同樣發自肺腑,同樣相信自己手中的微光能照亮前路。
他閉上眼,良久,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低語,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這空曠的大殿:“若禮不能生光,留它何用?”
窗外,一隻迷途的“錯時鳶”掙脫了風的束縛,一頭撞在冰冷的宮牆上,悄無聲息地墜入牆角的積雪之中。
它沒有燃燒,也沒有破碎,就像一封永遠無法寄達的信。
寢室中,林昭然在連日的操勞後,終於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她靠在軟枕上,感覺那股盤踞在肺腑間許久的燥咳之意,竟奇跡般地消退了許多。
身體的疲憊換來了精神上的某種勝利,讓她得以安睡。
然而,安睡並不意味著平靜。
這些日子,每當她沉入夢境,那片熟悉的、揮之不去的迷霧便會準時降臨。
隻是霧氣似乎比以往淡了些,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淡的墨香,似曾相識,又難以捕捉。
在迷霧深處,那個青衫女子的身影,也變得愈發清晰。
她能看見她執筆的姿勢,指尖微顫,筆鋒如遊龍走蛇;看見她手腕上那串素雅的菩提子,每一粒都泛著溫潤的微光;甚至能隱約看見她低垂的、專注的側臉,睫毛在燭火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像某種古老的符文。
她是誰?她為何總在我的夢裡?
林昭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彷彿有根無形的絲線,正從夢境深處緩緩拉向現實。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隨著這場風波的塵埃落定,隨著自己身體的些微好轉,某種更深層、更本質的謎底,即將揭曉。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