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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55章 講台未登心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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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沉靜的暖意,自肺腑深處緩緩彌散開來,像冬日裡的一捧炭火,驅散了長久盤踞在她體內的陰寒。

林昭然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指尖觸到衣料下溫熱的肌膚,彷彿連骨骼都從多年的冷寂中蘇醒。

往日裡那股呼之慾出的腥甜鐵鏽味,竟被這股暖流撫平,喉間不再有灼燒般的刺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安穩的平靜,如同春水初融,無聲無息地潤澤著乾涸的河床。

然而,每當夜色沉寂,萬籟俱寂之時,這平靜便會化作另一番景象。

夢境裡,那個青衫女子執筆的身影,一次比一次清晰——墨色衣袂在虛空中輕揚,筆鋒劃過紙麵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春蠶食葉,又似細雨落瓦。

她看不清女子的麵容,卻能感到那筆尖劃過紙張時,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穿透夢境,與自己體內的暖意遙相呼應,彷彿兩股溪流在暗處交彙,激起微不可察的震顫。

偶爾,她甚至能嗅到一絲陳年鬆煙墨的幽香,冷冽而深遠,像是來自某個被遺忘的書齋深處。

她隱約明白,那讓她起死回生的“全知推演”,代價絕非僅僅是咳幾口血那麼簡單。

那更像一種透支,一種用自己的未來向某個未知的存在進行的借貸——每一次推演,都像是在靈魂上刻下一道裂痕,而那雙在夢中凝視她的眼睛,或許正是契約的見證者。

此法,不可再用。

清晨的薄光穿過窗欞,灑在青磚地上,映出斑駁的格影。

林昭然睜開眼,眸中再無病態的迷茫,隻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清明。

她坐起身,指尖撫過床沿冰涼的雕花木紋,掌心卻仍殘留著昨夜夢中墨香的幻覺。

她喚來韓霽與守拙,兩人見她氣色好轉,皆麵露喜色,正要開口詢問,卻被她抬手止住。

“從今起,我們不爭入學宮,”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們爭‘誰是講台’。”

韓霽與守拙對視一眼,皆是茫然。

林昭然沒有過多解釋,隻是下達了命令:“傳話下去,在城中各坊,凡有井欄處、橋墩處、窯口處,皆可為台。不用桌椅,不設尊卑,百姓圍坐於地即可。凡有一技之長,能言善辯,願與人言者,皆可立於其上。這,便是我們的‘無座講台’。”

命令如風,迅速傳遍了南城。

起初,百姓們隻是好奇觀望,無人敢做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直到第三日,在西市一口老井旁,一個滿身泥灰的壯漢——泥工老張,第一個站上了井欄。

他有些侷促,雙手在滿是補丁的衣衫上搓了又搓,掌心的粗繭摩擦著布料,發出沙沙的聲響。

開口時聲音粗噶,帶著北地口音:“俺、俺不識幾個大字,但俺會算術。官學裡那套太麻煩,俺講個俺師父傳下的‘三率法’,分田、分糧、分家產,一算一個準。”

人群中本有嗤笑聲,可當老張用一根炭條,在地上劃出幾道簡單的橫豎,將一戶人家爭執了半年的田產糾紛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時,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炭條劃地的“嚓嚓”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如同智者落子。

那邏輯嚴密,條理清晰,比官府請來的賬房先生還要快捷實用。

不多時,竟有鄰裡的裡正揣著一本賬冊,擠進人群,恭恭敬敬地向老張請教一筆爛賬的演算法。

他翻動賬頁的窸窣聲,混著人群低聲的議論,像是一股悄然湧動的溪流。

奉命巡查的程知微就站在人群外圍,他看著那個目不識丁的泥工,如何用最樸素的語言和最直接的演算法,解開了最複雜的民生難題。

他心頭劇震,這“井欄講台”上所講,竟比國子監算科的學問更貼近人間煙火,也更具力量。

他甚至能聞到老張身上淡淡的泥灰味,混著炭粉的氣息,卻比太學裡的墨香更真實。

回到家中,他拿出自己私下記錄城中奇聞異事的《補遺錄》,猶豫再三,終是研墨提筆,將今日所見的“井欄講稿”一字不差地錄入其中。

墨香氤氳,筆尖在紙上沙沙遊走,彷彿在為這個時代記下第一行民聲。

守拙也帶來了令人振奮的訊息:“小姐,我查了遺學閣的舊檔,前朝曾有‘民講台’之製,朝廷還設過‘巡講使’,遊走於諸縣鄉野,將民間智慧收錄成冊,作為施政的參考。隻是後來……便廢弛了。”

林昭然撫摸著一本泛黃的古卷,指尖傳來紙頁的脆澀與歲月的溫潤。

她的指尖在“民講台”三字上輕輕摩挲,彷彿觸到了前人未儘的餘溫。

她的眼中閃爍著光芒:“舊製?不,我們要創的是新局。若將這散落各處的‘無座講台’係統化,便是一張不依附於任何官府,卻能網羅天下民智的‘民學網路’。”她轉向韓霽,“擬《講台錄》,一處講台立一碑,講者姓名、聽者幾人、所議何事,皆要記錄在案,以彰其功。”

訊息很快傳到了紫宸殿。

沈硯之召來工部郎中,神色平靜地問:“若這上京城中,處處皆是講台,人人皆可為師,我們還設立國子監,又有何用?”郎中嚇得跪倒在地,冷汗涔涔,不敢言語。

沈硯之卻笑了,他揮退了郎中,對身旁的幕僚說:“擬一道《講士試典》的草案。就說,凡能通講三經之一,或精通一門技藝,且有二十名以上民眾聯名舉薦者,皆可參加朝廷特設的‘庶學試’。”

幕僚大驚失色:“相爺,這……這不是等於承認了他們的體製嗎?”

“承認?”沈硯之的目光投向窗外,彷彿能穿透宮牆,看到南城那些熱鬨的井欄與橋頭,“禁絕已然無用。與其讓他們在牆外隨心所欲地寫字,不如開啟院門,請他們進來,按照我們的規矩答題。”他的內心比誰都清楚,他要爭的不是對錯,而是為這場民間智慧的浪潮,奪取定義權和規則製定權。

朝廷要設“庶學試”的訊息傳到林昭然耳中時,她正用一方素帕輕輕擦拭嘴角,那裡已無血跡。

她聽完韓霽的稟報,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他們要用一場考試來收編我們,那我們便讓這整座上京城,都變成我們的考場。”

她看向韓霽,眼中是棋逢對手的興奮:“發布‘無卷試’。從明日起,凡能在井欄講台前解出一道算術題者,凡能在橋頭講台前唱全一首新曲者,凡能背出繡娘裙衫上那一句新詩者,皆可獲得‘講士信符’。”

那所謂的“講士信符”,不過是一片刻著字的普通竹片。

但這些竹片,卻被裝在沈婆和她的繡娘們連夜趕製的各式繡袋中,由孩子們笑著、跑著,分發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竹片相碰時發出清脆的“哢嗒”聲,像是新芽破土的輕響。

三日之內,上京城中持有“講士信符”的民眾,已逾千人。

程知微再次奉命,這次是調查“信符”的源頭和危害。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卻在自家門口,看見自己年僅七歲的兒子,正踮著腳,高舉著一片竹製信符,與幾個鄰家孩童一起,大聲背誦著一首他從未聽過的《仁字謠》:“二人為仁,友愛鄉鄰。三人為眾,協力斷金……”那童音清脆,神情懇切,稚嫩的臉上滿是自豪。

風拂過屋簷下的風鈴,叮咚作響,彷彿也在應和。

那一刻,程知微忽然覺得,自己奉命查抄的不是什麼亂黨信物,而是一種正在萌發的、鮮活的希望。

回到書房,他沉默良久,最終走到牆邊,搬開沉重的書櫃,露出後麵的暗格。

他將那本記錄了滿城風言風語的《飛言錄》小心翼翼地藏入祖宗牌位之後,而後,取出了那本《補遺錄》,翻到最後一頁,提筆寫下:

“今所錄者,非街談巷議之飛言,乃民心所向之回響。若有一日,此錄須焚,吾願親手點火——但吾深信,火光之中,必有新歌升起。”

同一時刻,紫宸殿高高的窗前,沈硯之靜靜佇立。

他的視線越過重重宮闕,落向南城。

夕陽下,歸家的人們踏過那些刻著字的磚石,步履匆匆,卻又像是在用雙腳閱讀著腳下的大地。

風吹動他案前的《講士名冊》,紙頁翻動的簌簌聲,如同命運的低語。

上麵已經錄了十個備選的名字。

他拿起筆,在名冊的空白處,緩緩寫下了第十一個名字:程知微。

而後,他在名字旁寫下了一行旁批:執筆者,終將為心所動。

風過無聲,殿外,那些被人踩踏的字磚,在餘暉中,宛如一片沉默的碑林,無聲無息地鋪向象征著權力之巔的明堂。

林昭然送走了最後一位來彙報的下屬,屋子裡終於安靜下來。

白日裡的喧囂與智鬥彷彿潮水般退去,隻留下她一個人,和一室的寂靜。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晚風帶著一絲涼意拂麵而來,她深吸一口氣,胸口那股熟悉的暖流依舊平穩地流淌著,壓製著一切病痛的跡象。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當她闔上雙眼,準備享受這片刻的安寧時,一種極其細微的感覺,從意識的深處浮了上來。

那不是疼痛,也不是寒冷,而是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彷彿在沉沉的夜幕之後,在無垠的夢境邊緣,有一雙眼睛,正隔著時空的壁壘,靜靜地凝望著她。

那目光沒有敵意,卻帶著一種古老的、無法言說的分量,讓她體內的暖流,也隨之輕輕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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