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72章 風過留痕
韓霽話音落下的瞬間,書房內的空氣彷彿凝滯了。
窗外風聲嗚咽,像是在為那些被捕的學子哭泣,枯葉貼著窗欞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宛如低語。
林昭然端坐於案後,臉上不見驚怒,唯有一雙清潭般的眼眸,沉靜得可怕。
燭火在她麵前微微搖曳,映得她眉骨下投出一道深邃的陰影,指尖輕搭在冷硬的紫檀案角,觸感如冰。
官府用“妖言惑眾”的罪名來壓製,是因為他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卻又絕不能容忍這股由井欄之下生發出的求知之火。
查封一處夜學容易,但要撲滅千萬顆被點燃的心,卻難如登天。
“州官可以查封學堂,可以逮捕講士,”林昭然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冷冽,“但他能禁止風吹過汴州麼?”
韓霽一怔,尚未明白主母的意思。
林昭然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那扇雕花木窗。
一陣冷風灌入,夾著初冬的寒意撲上臉頰,像細針輕刺。
書案上的紙頁嘩啦作響,墨跡未乾的宣紙被掀得翻卷而起,一縷鬆煙墨香混著屋外枯草的氣息在鼻尖流轉。
“官可禁講,不可禁風。”她緩緩道,“你立刻去辦一件事。命西市最受信重的幾位耆老,帶著他們的子孫,去‘心典碑’前。不必言語,不必集會,隻在碑前焚燒鬆枝。”
“焚燒鬆枝?”韓霽愈發不解。
“對,取那煙火去燻烤碑麵。”林昭然的目光投向遙遠的西市方向,彷彿已經看到了那幅景象,“待碑石被煙熏得溫熱,再用最薄的韌紙覆於其上,輕輕拓印。風從碑上過,煙痕便會在紙上留下字跡。此法,謂之‘風痕拓’。”
韓霽的腦中彷彿有電光石火閃過,他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拓印碑文,而是拓印“天意”!
官府可以禁人的言語,卻無法禁絕風的痕跡,更無法辯駁這看似由天地自然形成的“神跡”。
這法子,比任何雄辯都更有力,比任何集會都更安全。
他躬身領命,眼中滿是震撼與敬佩,快步退了出去。
不過兩日,西市“心典碑”前便成了一道奇景。
沒有喧嘩,沒有口號,隻有一群群的百姓,多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和懵懂無知的孩童。
他們輪流在碑前升起小小的火堆,鬆枝在火焰中劈啪作響,樹脂爆裂時濺出細小的火星,像夏夜螢火。
青白的煙氣嫋嫋升起,纏繞著那座巨大的石碑,帶著鬆脂特有的清苦香氣,拂過人們的衣襟與麵頰,彷彿在與碑上的刻字低語。
每當風起,守在一旁的人便會立刻用浸濕的薄紙覆上碑麵,指尖輕壓,感受紙麵與碑石之間微妙的摩擦,那觸感如同撫過歲月的麵板。
揭下來時,紙上並無清晰的碑文,隻有被風吹拂過的煙氣留下的、深淺不一的痕跡。
那些痕跡繚繞盤旋,似字非字,卻又帶著一種奇妙的韻律。
有人說那像個“學”字,有人說那是個“約”字,更多的人說,那分明就是個“心”字。
程知微奉禮部之命,前來巡查“補遺講”的餘波。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片蕭條或是暗流洶湧的對峙,卻沒想到撞見了這般近乎虔誠的場麵。
他勒住馬,馬鼻噴出兩股白霧,蹄下積塵輕揚。
他翻身下馬,腳步踩在微濕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走近時,鬆香氣息愈發濃鬱,夾雜著紙張受潮的微腥。
他走到一位老者麵前,客氣地請求一觀。
老者將拓本遞給他,那紙張上還帶著鬆脂的清香和煙火的餘溫,指尖觸之,微有焦澀感。
程知微凝神細看,隻見繚繞的煙痕在紙上構成了一片混沌的圖景,然而在他的目光下,那些看似無序的痕跡,竟鬼使神差般地隱約構成了一行字。
“女子識字,天不降災。”
程知微的心神劇震,握著紙張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紙角微微捲起。
他清晰地記得,去年京畿大旱,欽天監久求不雨,最後官府為了安撫民心,竟將罪責歸咎於“女學興起,陰陽失衡,觸怒神明”,為此還關停了數家女學。
而今,這風與煙在碑上留下的痕跡,卻彷彿是上天對那場荒唐鬨劇的無聲反駁。
他正失神間,韓霽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身側。
韓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遞上了一卷用錦布包裹的書冊。
程知微解開,隻見封皮上寫著三個古樸的篆字——《風痕錄》。
翻開書冊,裡麵是上百張精心裝裱的“風痕拓”,每一張都形態各異。
而最讓程知微心驚的是,每張拓本旁邊,都用工整的小楷詳儘標注著拓印的日期、時辰、當日的風向、風力,甚至連所用鬆脂的產地與種類都有記錄。
這哪裡是什麼神跡,這分明是一場嚴謹到可怕的記錄。
它將虛無縹緲的“天意”,化作了可以查證、可以追溯的“事實”。
程知微手握這卷《風痕錄》,隻覺得重逾千斤。
他良久無言,最終對韓霽深深一揖。
返回禮部後,他沒有將此事定性為聚眾生事,而是在文書上提筆,將“風痕拓”列入了存檔的《民間異象錄》中,並在末尾落下了自己的批註:“非妖,乃民心所化之跡。”
訊息很快傳到了政事堂。
沈硯之聽著孫奉的稟報,麵沉如水。
堂下幾位出身世家的官員早已按捺不住,怒斥道:“荒唐!以煙塵偽造天意,此乃妖風惑眾,比夜學結社更為惡劣!請相爺下令,即刻捉拿為首之人,焚毀所有拓本!”
沈硯之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拓本,拿來。”
孫奉恭敬地呈上一張從禮部謄抄來的拓本複件。
沈硯之接過,指腹輕輕摩挲著紙上那深淺不一的煙痕,觸感粗糙中帶著紙張的韌性,彷彿能感知到風過碑石的軌跡。
他看了許久,久到堂下官員的請命聲都漸漸平息下去。
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貞和年間,可有‘風讀碑文’之說?”
滿堂官員麵麵相覷,唯有博聞強識的孫奉立刻躬身回答:“回相爺,史載,貞和二十一年,太學石經於深夜嗡鳴,聲傳數裡。時人以為異兆,有方士以煙熏碑,於風起之時拓印,得‘天心’二字,遂上稟天子。此事載於《前朝禮典·異兆篇》。”
沈硯之的指尖在拓本上那如脈絡般蔓延的煙痕上輕輕劃過,低聲自語:“今人以風為筆,以煙為墨……是仿古,還是立新?”
孫奉壓低了聲音,彷彿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相爺,若古已有之,何罪之有?”
沈硯之緩緩閉上了眼睛。
滿室的寂靜中,他再次睜開眼,眼中已無波瀾,隻剩下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
“取《前朝禮典》來。”
書冊很快被取來,在他麵前攤開。
沈硯之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直接停在了“風祀”一篇。
一行清晰的古篆映入眼簾,彷彿跨越了百年時光,與他手中的拓本遙相呼應。
“風以傳道,煙以達誠。”
看到這八個字,沈硯之執筆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林昭然很快便知曉了“風痕拓”被列入官錄的訊息。
沈硯之沒有選擇強硬鎮壓,而是選擇了“仿古”這條路,這本身就是一種退讓,一種承認。
她立刻召來守拙,平靜地吩咐:“去《野史例纂》中,將‘風記’那一整條抄錄下來。用油紙包好,藏入新燒製的典磚夾層裡。”她頓了頓,補充道,“托最可靠的商旅,將這塊磚帶往汴州史館,附上一句話:風過無痕,心過有記。”
這是在為“風痕拓”尋找更久遠的出身,是為今日之“民心”,續上前代之“風骨”。
接著,她又轉向柳明漪:“明漪,勞你一事。照著這拓本的模樣,繡一幅‘風痕圖’。不必追求形似,隻需繡出那煙縷盤旋、聚散無常的意韻,核心要隱約看得出是一個‘學’字。”
柳明漪應下。
林昭然又道:“繡好後,裝裱成小巧的扇麵,贈予禦史台相熟的那位書吏。扇麵背麵,替我繡上八個字:風可吹滅燭,吹不滅心。”
夜深了。
程知微坐在書案前,整理著他的私人錄記——《飛言錄》。
窗外,遠遠傳來若有若無的鬆香氣息,混著夜露的濕冷,悄然滲入窗隙。
他拿起今日得到的那張“風痕拓”,用漿糊仔細地貼在書案一角。
燈火下,那片煙跡宛如一條奔流不息的墨色長河,充滿了無言的力量。
他提起筆,在《飛言錄》上寫下新的一行:“昔有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今有百姓造意,而風讀碑,煙寫史。官若不記,天自記之。”
寫到此處,他胸中一股鬱氣難平,手腕用力,筆鋒一轉,續寫道:“我若再默,便是共欺!”
筆落的瞬間,一陣夜風恰好穿窗而入,吹得《飛言錄》的書頁嘩嘩作響。
案角那張“風痕拓”的薄紙,竟也隨風微微顫動,彷彿在低聲應和。
同一片夜空下,政事堂後的觀景廊中,沈硯之負手而立,一直站到了夜深。
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到遠處民坊間的點點燈火。
不知何時起,一些人家的屋簷下,竟掛起了小小的燈籠。
燈籠的式樣很新奇,糊的不是尋常白紙,而是繪著繚繞煙氣的紗麵,正是柳明漪繡出的那幅“風痕圖”的模樣。
風一吹,燈籠輕輕搖晃,裡麵的燭光將紗麵上的煙縷圖樣投射在牆上、地上,影影綽綽,如字,如咒。
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有些飄忽:“孫奉,你說,這風,是從哪裡吹起來的?”
一直靜立在他身後的孫奉,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回答:“相爺,這風,不是從井欄吹起來的,也不是從西市吹起來的。”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
“是從千千萬萬人的心裡,吹起來的。”
沈硯之沉默了。
他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腰間懸掛的那枚代表相權的玉璽,隻覺得觸手一片冰冷,堅硬如石。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皇城中軸線上,那座象征著至高皇權的紫宸殿的巨大匾額,良久,才低聲說了一句:
“若風也能寫字,我這方玉冊金印,還能作得了準麼?”
風過廊前,無聲無息。
而那由燈火映出的、代表著“民心”的煙痕,正悄無聲息地,一寸寸爬上不遠處巍峨的宮牆。
程知微的奏報送入禮部,如石沉大海。
他等了三日,沒有收到任何批複,亦無半句詰問。
這片死寂,比狂風暴雨更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