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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73章 燈下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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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端坐於案前,窗外無風,萬籟俱寂,連簷角銅鈴也凝滯不動。

燭火在靜止的空氣中微微搖曳,發出極輕的“劈啪”聲,像思緒落地的回響。

夜寒如水,指尖觸到案角時,竟有一絲沁骨的涼意。

那份來自朝堂的沉默,彷彿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座京城籠罩其中,壓得人呼吸微滯。

禮部有官員私下認同“灰冊”之舉,卻傳出話來:“默守可也,直言不可。”八個字,是明哲保身,亦是怯懦的遮羞布,比任何激烈的反對都更顯露這潭水的深沉與冰冷。

話音雖輕,卻如細針紮入耳膜,久久不散。

她緩緩抬眼,眸光落在跳動的燭火上。

火光橙黃,邊緣泛著青藍,像一顆不肯安眠的心。

火光之下,桌案在地麵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邊緣銳利如刀。

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在空寂的室內擲地有聲:“韓霽。”

候在門外的韓霽立刻推門而入,木門輕響,帶進一絲夜露的濕氣。

他躬身行禮,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你看這燭火。”林昭然指著蠟燭,指尖微動,“燈下有影,因光在外;若人自持燈,將光舉於身前,影子便落在身後,眼前反倒一片光明,再無遮蔽。”

韓霽靜靜聽著,目光落在燭焰上,那光映在他眸中,微微晃動。

林昭然繼續道:“你去安排,命各坊的講士們,於今夜子時,人手一盞‘靜火圖’燈籠,巡行各街。凡遇官府中的仆役、門房、齋夫,便贈燈一盞。不必多言,隻附上一句:‘持此燈者,非為照路,乃為照心。’”

這“靜火圖”燈籠是她早先讓柳明漪帶著坊間繡娘趕製的,燈壁用的是一種特殊的薄紗,內裡塗了一層魚膠,光線透出時極為柔和,其形製小巧,燭火被罩在正中,映在燈壁上,宛如一朵靜靜燃燒的火焰圖樣,光芒雖弱,卻能均勻散開,照在近處的牆壁上幾乎不見邊緣銳利的影子,隻餘一圈朦朧的光暈,如薄霧浮於壁上。

指尖輕觸燈壁,溫潤微暖,似有生命在呼吸。

韓霽領命,沉聲應下,隨即又問:“姑娘,若有人心存顧忌,拒不受燈,又當如何?”

林昭然的目光淡然如水,映著燭光,卻不見波瀾:“拒燈者,自有其影擋路。”

是夜,程知微結束了一天的公務,疲憊地回到府中。

馬車輪軸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滾動聲,車簾外的風帶著涼意。

剛停穩,他便看到守在側門的老仆手中提著一盞從未見過的燈籠。

那燈籠光暈微弱,宛如螢火,在夜色中卻有種奇異的安寧感,像一聲低語,輕輕撫過耳際。

“這是何物?”程知微隨口問道,聲音沙啞。

老仆躬身答道:“回老爺,方纔西市來的講士所贈,說是叫‘靜火圖’燈籠,還說……還說‘持燈照心’。”

“照心?”程知微咀嚼著這兩個字,心頭沒來由地一跳,像被無形之手輕叩,揮揮手讓他退下,自己則邁步向內院走去。

腳步踩在石階上,回聲幽微。

剛踏入書房,他便是一怔。

同樣的燈籠,已被妻子安放在了書案一角,想是妻子也從府裡的仆婦那兒得了一盞。

那微弱的火光靜靜地映照在背後的牆壁上,竟真的沒有投下任何清晰的影子,隻有一片朦朦的、柔和的光暈,彷彿光本身在呼吸。

他伸出手,指尖靠近光暈,竟感覺不到熱,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如記憶中的體溫。

一種莫名的心悸攫住了他。

他想起這幾日,所有遞到他案頭的、與“灰冊”相關的文書,他批複的永遠是“暫察”、“待議”、“容後再稟”這類含糊其辭的字眼,從未有一個字,是真正的支援。

他以為這是周全,是謹慎,可在此刻這無影的燈火下,他隻覺那字裡行間透出的,是自己的虛弱與躲閃。

他走到案前,取出那本隻有自己能看的《飛言錄》,想要記錄下今日的見聞與心緒。

可當他提起筆時,手腕卻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筆杆在指間滑動,墨汁在筆尖凝聚,遲遲未能落下,像一顆懸而未決的心。

許久,他才深吸一口氣,一筆一畫地寫道:“今持燈者,影在後;不持燈者,影在心——我日日掌燈抄律,卻照不見己心之暗。”

政事堂內,燈火通明。

沈硯之聽著孫奉的回報,麵色無波,指尖輕叩紫檀桌麵,發出極規律的“篤、篤”聲,像夜漏滴水。

“……城中十二坊,皆有講士贈燈,專贈各級官府的吏役、仆從。言辭謙卑,並無出格之舉。隻是那句‘持燈照心’,已在吏員間傳開。”孫奉頓了頓,又道,“幾位世家子弟頗為光火,在府裡斥責此舉為‘妖言蠱惑吏役’,意圖動搖官府根基。”

沈硯之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麵,彷彿在敲打著某種無形的節拍。

他沒有理會那些世家子弟的憤怒,那不過是色厲內荏的叫囂。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孫奉,去取一盞那‘靜火圖’燈籠來。”

孫奉一愣,但很快便領命而去。

不多時,一盞與程知微家中彆無二致的燈籠被呈了上來。

它被置於紫檀木的寬大書案上,那小小的火苗在奢華的政事堂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微弱得彷彿隨時會熄滅,卻固執地燃燒著。

沈硯之的目光落在燈籠映照的牆壁上,那裡果然沒有影子。

他看得久了,忽然開口問道:“前朝典籍中,可有‘持燈無影’的典故或比喻?”

孫奉侍立在旁,早已思忖過,聞言立刻回道:“回相爺,前朝貞和年間,一位儒臣曾上疏言:‘君子持義如持燈,影隨身去,心前自明。’其意為,君子將道義舉在身前,自身的影子便會落在身後,前路自然光明磊落。”

沈硯之凝視著那豆點大的燈火,低聲自語,像是在問孫奉,又像是在問自己:“若燈在手,影在後……那我這些年,究竟是在為天下照亮前路,還是用自己的影子,遮蔽了彆人的路?”

孫奉垂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相爺,光若不向前,便是擋道。”

這一夜,京城的燈火似乎比往日更久。

林昭然知道,“贈燈”之事,此刻必然已傳遍了官場,甚至傳進了那座最森嚴的宮城。

她喚來守拙,取出一卷尚未裝訂的《禮失求諸野》書稿,翻至最後一頁,指著末尾的一行字道:“將這句抄錄下來。”

那一行字是:“禮者,非以束人,乃以明心。”

守拙依言研墨,用工整的楷書將此句謄抄在一張素白的宣紙上。

墨香淡淡,隨夜風輕散。

林昭然又取來一塊新燒製的“典磚”,這種磚內裡中空,本是用來藏匿珍本典籍以避戰火或禁令的。

指尖撫過磚麵,粗糲溫厚,帶著窯火的餘溫。

她將寫好字的紙條小心卷好,塞入典磚的夾層中封好。

“明日一早,你將此磚托一位信得過的老僧,帶往太學,就說是一位故人所贈。再附上一句話:燈可滅,心光不熄。”

“是。”守拙應道。

“明漪呢?”

“柳姑娘正在後院趕製您吩咐的繡品。”

林昭然走到後院,柳明漪正帶著幾個繡娘在燈下飛針走線。

絲線穿過綢麵,發出極細微的“嘶嘶”聲,如春蠶食葉。

她們繡的不是花鳥,而是一幅“無影圖”——畫麵極為簡潔,隻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高舉一盞燈籠前行,他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身後。

這幅圖樣,將被繡在一方方素帕上,贈予各坊的講士。

而在繡帕的背麵,則統一繡著八個字:“不懼黑暗,隻懼自蔽。”

她是在用一種更溫和、更持久的方式,將那盞“心燈”的意象,傳遞給更多的人。

夜深,程知微剛剛在《飛言錄》上寫下那句自省之言,正自心潮起伏,忽聞窗外有隱約的人聲,如潮水低湧。

他推開窗,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窗外的長街上,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片連綿的燈火。

那一點點微光,彙聚成河,緩緩流動。

夜風拂過,燈火輕輕搖曳,發出極細的“簌簌”聲,像無數人在低語。

持燈者皆是尋常的仆從、更夫、小吏,他們沒有口號,沒有喧嘩,隻是默默地走著,手中提著的,無一例外,全是那“靜火圖”燈籠。

光芒彙聚,照亮了整條長街,而每一個持燈人的影子,都清晰地落在他們自己身後。

一條由良知點亮的、沉默的河流。

程知微顫抖著手,將那方柳明漪派人送來的“無影圖”繡帕掛在牆壁上。

書案上的燈火映照過去,果然,那舉燈前行的人,在繡帕上看起來了無影蹤。

他重新坐下,提筆,在《飛言錄》上續寫道:“今萬人持燈,影皆在後;唯我輩默立者,心影如山。若再不言,非不能,乃不敢——不敢照見己之虛偽。”

筆落,案上的燈焰,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彷彿一聲無聲的歎息,又似一聲決絕的回應。

五更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天邊已泛起一絲魚肚白。

沈硯之在政事堂後的長廊下,站了整整一夜。

夜露浸濕了袍角,寒意順著腳底爬升。

他從這裡,可以望見宮牆內外。

往日裡,這個時辰的皇城是一片沉寂的黑暗,隻餘巡邏禁軍的火把偶爾劃過,映出短暫的紅光。

而今夜,不同了。

宮牆內外,燈火連綿。

一道由無數“靜火圖”燈籠組成的微光之河,沿著宮牆,沿著禁城外的禦道,靜靜地流淌。

光如螢河,影皆落於身後。

這光並不熾烈,卻有一種穿透一切的韌性,將這座象征著無上權力的宏偉建築,映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與冰冷。

他忽然開口,聲音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啞:“孫奉,你說,這燈,是從外麵照進來的?”

一直靜立在他身後的孫奉,望著那片沉默的光海,輕聲回答:“相爺,奴才以為,這光,是從人心裡亮起來的。”

從人心裡亮起來的……

沈硯之緩緩抬手,撫上腰間懸掛的、代表他身份與權力的玉璽。

那上好的美玉,此刻觸手卻冰冷刺骨,像一塊寒冰。

他望向長廊儘頭,那紫宸殿的幽深輪廓在微光中若隱可現,像一隻沉默的巨獸。

他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要被拂曉前的微風吹散。

“若燈在民間,影在我身……那我守的這座宮城,究竟是殿,還是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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