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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85章 階前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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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廟門被一股無形的氣浪推開,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木屑簌簌從門楣剝落,在微光中如塵埃般飄散。

數十名禁軍甲士肅立門外,冰冷的鐵甲在晨曦前的微光中泛著幽藍,像一片沉默的鐵林。

鎧甲縫隙間凝結著夜露,指尖觸之即化,留下濕冷的寒意。

風掠過鐵片,發出細微的金屬震顫,彷彿整座軍陣正屏息待命。

為首的傳詔官手捧明黃詔書,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破廟薄牆,直抵九天。

那聲音如古鐘輕鳴,餘音在耳膜上激起微顫,連燭火都隨之輕輕一晃。

“詔曰:補遺講主講林昭然,才學尚可,言辭有物,特命明日入明堂預議,欽此。”

寥寥數語,卻重逾千鈞。

韓霽臉色煞白,喉結滾動,下意識地看向林昭然。

她卻靜靜地站在原地,彷彿那詔書上唸的不是她的名字。

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映出她鼻梁挺直的輪廓,唇線緊抿,如刀刻而成。

待傳詔官離去,甲士如潮水般退去,鐵靴踏地的回響漸行漸遠,廟內才恢複了死寂。

唯有香爐中殘燼偶爾劈啪一聲,驚起梁上積塵。

“明堂……竟是明堂。”韓霽的聲音有些發顫,指尖微微顫抖,“那可是天子經筵、議定國策之地。你……”

林昭然沒有理會他的震驚。

她轉過身,目光沉靜如水,隻問了一句毫不相乾的話:“韓先生,國子監可有查驗入監者身份的舊例?”

韓霽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憂慮,神色愈發凝重:“有。凡登明堂台階者,無論官階大小,皆需在階前經過‘玉名引’核驗。司禮監的官員會手持底檔,依籍貫、齒齡、師承三項對照,一絲一毫都錯不得。”

林昭然的指尖無聲地劃過袖口,那裡藏著一份偽造的戶籍,上麵寫著“河東林氏”。

絹紙粗糙,邊緣微卷,指尖摩挲時傳來細微的刺感。

一個早已敗落的望族,查起來費時費力,本以為能矇混過關,但若是在明堂玉階之下,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一一核對,這層薄薄的偽裝,一戳即破。

這一關,比她預想的任何一場辯論都更加凶險。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對一旁的守拙吩咐道:“去把我箱籠裡那幅前朝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殘卷取來。”

守拙雖不解,但還是迅速取來一個長條錦盒。

盒麵織錦溫潤,觸手生涼,開啟時發出輕微的“哢”聲,如同開啟一段塵封的記憶。

林昭然小心翼翼地展開古舊的畫卷,絹布已呈黃褐色,其上筆觸卻依舊靈動。

指尖撫過畫中衣褶,彷彿能觸到千年前的絲線紋理。

她目光掃過,最終停在“班昭授經”那一節。

畫中,東漢女史班昭正襟危坐,為後宮妃嬪講授經義,神態端莊,氣度儼然。

燭光映照下,畫中人眼波似有流轉,彷彿正凝視著她。

林昭然取來筆墨,就著廟裡昏暗的燭光,用極淡的灰墨,將這一節的圖樣臨摹在一張素絹之上。

墨汁微涼,筆尖在絹上滑行時發出極細的沙沙聲,如同夜蟲低語。

她的筆法與原作的遊絲描不同,線條更顯風骨,卻又刻意模仿了其神韻。

畫畢,她將這幅新繪的圖卷仔細卷好,收入袖中。

絹卷貼著手臂,微涼而柔軟,像一道無聲的誓言。

若身份無虞,此圖便永不見天日。

若身份被當場戳破,這便是她最後的辯詞。

她會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展開此圖,朗聲質問:“女子為師,授經解惑,自前朝便有先例。班昭可立於宮闈,我林昭然為何不可立於明堂?今日之禮,究竟是尊崇古訓,還是禁錮人心?”

與此同時,宮城深處的文淵閣內,燈火通明。

年輕的司禮監掌印程知微正奉命覈查明日入明堂的“補遺講官員名錄”。

他的指尖劃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最終停在了“林昭然”三字上。

籍貫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河東林氏”。

程知微的眉頭微微皺起。

他出身清流,對各家士族譜係瞭如指掌。

河東林氏嫡支早已絕嗣,旁支也多已凋零,他從未聽說過族中出過這樣一位才學驚世的“林昭然”。

他幾乎可以斷定,此人身份有偽。

按照規矩,他應立刻朱筆勾出,上報內閣,剝去此人資格。

可他眼前卻浮現出那篇石破天驚的《問禮疏》,字字珠璣,振聾發聵。

那樣的文章,不該被埋沒於區區籍貫二字。

他枯坐良久,燭火在他清秀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忽明忽暗,如同他內心的掙紮。

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起身走到內府存放“官員玉名引”底檔的密櫃前,取出了那份冊子。

他研開一方極淡的墨,筆尖蘸了又蘸,直到墨色幾乎與紙色融為一體,纔在林昭然名字的“師承”一欄下,極其隱蔽地補錄了四個小字——“陸門私授”。

這不成文的規矩,專為那些家學淵源、卻無顯赫出身的寒門士子而設,意為隱士大儒私授弟子,不入官方師承體係,可免深究家世。

做完這一切,他放下筆,對著那幾個幾乎看不見的字跡低聲自語:“若天意要你踏上那台階,我便替天,借你這一紙通行。”

夜色更深,養心殿內,年輕的天子沈硯之負手而立,殿中隻點了一盞孤燈。

他忽然開口,對侍立在陰影中的大內總管孫奉道:“朕召林昭然,並非真要聽她答什麼問。朕要看的,是她如何走上那一百零八級玉階。”

孫奉的身形動了動,遲疑道:“陛下,若此人身份有偽……”

“住口。”沈硯之抬手,止住了他的話。

他的聲音裡沒有怒意,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朕早已查過,國子監的補遺講創立之初,名錄裡就從未有過‘林昭然’這個人。她是誰,從哪裡來,都不重要。”

他頓了頓,轉過身,目光如炬:“重要的是,她帶來的那個‘問’,是真的。這天下,也該有人來問一問了。”

破廟裡,林昭然已經換上了那身嶄新的青色官服。

布料挺括,卻也冰冷僵硬,束縛著她的身體,肩線緊貼肌膚,帶來一種被規訓的壓迫感。

柳明漪正細心地為她束上腰帶,手指觸及她腰間時,忽然壓低了聲音,擔憂地問:“昭然,明日登階,若是真的被當場識破,你當如何?”

林昭然的手撫過腰間懸掛的一枚羊脂玉佩,玉佩溫潤,上麵用古篆刻著一個“昭”字,是她母親唯一的遺物。

指尖摩挲著那凹陷的筆畫,彷彿能觸到母親的呼吸。

她感受著玉石的微涼,語氣卻異常堅定:“若身份暴露,我便以一個女子的本來麵目,立於明堂之上。他們可以奪走我的官身,卻奪不走我的問題。我這一問,本就不是為‘林昭然’這個名字而問。”

一旁的守拙默默點燃了一炷清香,煙氣嫋嫋升起,帶著一絲安神的檀香味,繚繞在鼻尖,如靜默的禱告。

她雙手合十,低聲誦念:“昔有緹縈上書救父,今有昭然登階問禮。非為私怨,隻為公道。”

子夜時分,一道身影避開所有耳目,親至皇史宬。

正是沈硯之。

他屏退了孫奉,獨自走進這座存放著帝國所有典籍檔案的古老建築。

他在一排排書架間穿行,最終在一個角落,取出一塊用油布包裹的石磚。

這塊磚,無字無號,被稱為“空磚”,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舊物,意為“法外之地,待後人書”。

沈硯之捧著這塊沉重的空磚,來到明堂前。

他借著月光,親自撬開玉階之下的一塊地磚,將這塊“空磚”穩穩地置入其中,再將地磚複原,不留一絲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才對一直候在遠處的孫奉下令:“明日,若她能走上這玉階,此磚便永留於此,為新禮奠基。若她上不來,天亮之前,將它取出焚毀,就當朕從未動過這個念頭。”

孫奉大驚失色,忍不住問道:“陛下!您何以要賭上這百年基業?”

沈硯之沒有回答,隻是抬頭仰望著在月色下如玉龍般蜿蜒而上的台階,良久,才緩緩說道:“百年禮製,如果連一個女子的腳步都阻擋不住……那這禮,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立得如此之高。”

黎明前的天色最是黑暗。

林昭然乘著一輛簡陋的馬車,抵達了明堂之外。

晨光尚未穿透雲層,巨大的漢白玉台階在熹微的光線下,泛著一層霜雪般的光澤,肅穆而冰冷,彷彿通往另一個世界。

她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正準備邁步上前。

或許是心神不寧,或許是衣袖過於寬大,她藏在袖中的那幅《女史箴圖》摹本竟滑落一角,露出一點淡墨色的絹邊。

階前的守衛目光銳利,立刻注意到了異樣,正要上前查驗。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孫奉的身影如鬼魅般從一側的陰影中走出,對著那守衛低聲說了一句:“奉天子密旨——今日登階,隻驗名,不核籍,不問影。”

守衛渾身一震,指尖微顫。

這等破例,前所未有。

但他深知孫奉身份,不敢多問,隻低頭退下,心中卻翻起驚濤:“莫非……陛下真要借一人之身,試這百年禮製?”

林昭然渾身一僵,緩緩抬起頭。

她看見,在那一百零八級玉階的頂端,明堂巨大的簷影之下,靜靜地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人背對著初生的微光,麵容隱藏在陰影裡,看不真切,隻能感知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跨越遙遠的距離,落在她的身上。

林昭然緩緩吐出一口氣,將那滑落的畫卷重新塞回袖中。

她不再猶豫,提步,穩穩地踏上了第一級台階。

漢白玉的冰冷觸感從腳底傳來,瞬間傳遍四肢百骸,彷彿整座禮製之階都在與她對峙。

此刻,晨光仍斜斜地照在她的身後,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來時的路上。

而她麵前的玉階,因處於建築的陰影之中,光線未及,平整如鏡,映不出任何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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