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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84章 問落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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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聲驟然變得尖銳,卷著枯葉與塵土,拍打在破廟斑駁的門扉上。

韓霽的身影幾乎是撞進來的,呼吸急促,臉頰因疾奔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他甫一站定,便急切開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明堂議政將設‘民學策問’,詔書已發天下!”

廟內昏暗,唯有神龕前一豆燭火搖曳,映著林昭然清減的側臉。

她正在擦拭一柄舊劍,動作緩慢而專注,彷彿未曾聽見這足以震動朝野的訊息。

韓霽話音落下,她擦拭的動作卻並未停頓,隻是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眸子裡,沒有半分喜色,反而凝起了一層寒霜。

她終於放下絲絹,抬眼望向韓霽:“此非恩典,乃試局。”聲音清冷,一字一句都敲在韓霽心上,“沈硯之這是要借天下人之口,問一句他不敢問的話。他欲以一問定生死,若答得過,此事便立;若答不過,百年心血,儘付東流,我等皆成亂政之源,萬劫不複。”

韓霽心頭一凜,方纔的激動瞬間被冷水澆熄。

他這才明白,那看似開放的策問,實則是一道懸於所有人頭頂的利刃。

“那你我……”

“他要問,我們就答。”林昭然站起身,瘦削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得極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即刻聯絡七子中精通策論的仲明和子謙,以我們‘補遺講’的舊稿為基礎,連夜編撰《明堂十問》。”

她走到那張破舊的供桌前,指尖沾了些許香灰,在桌麵上一劃,便是一道清晰的邏輯脈絡:“每一問,皆設三重破局之法。一破禮法漏洞,引經據典,問其根基何在;二破曆史先例,遍覽史冊,尋其變通之道;三破人心執念,直指利弊,論其存廢之實。”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金石之氣,“他們要問,我們就答得讓他們無路可退。”

與此同時,遠在京城的吏部司勳主事程知微,正對著一卷剛剛抄錄完畢的黃麻紙出神。

紙上墨跡未乾,正是那道“民學策問”的原文:“教化之道,可有貴賤?若有,其據何在?若無,何以百年未改?”

程知微一眼便認出,這字裡行間的鋒芒與孤注一擲,是首輔沈硯之的手筆。

可那問題背後,對天下寒門、對萬千女子的悲憫與叩問,卻分明藏著林昭然的魂。

他知道,這是一場隔著朝堂的唱和,也是一場輸不起的豪賭。

他不敢耽擱,當夜便收到了韓霽加急送來的《明堂十問》草稿。

燈下展讀,他隻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

這哪裡是策論,分明是一篇篇討伐舊世的檄文。

他沒有絲毫猶豫,連夜將這十問拆解、重組,用最嚴謹、最不易引人懷疑的“吏部試策範本”格式重新謄寫,巧妙地混入了即將發往各州學署的“策問輔導冊”中。

做完這一切,他仍覺不夠。

在冊子的最後一頁,他特意留下一片空白,隻在頁首用小楷寫下了一行字:“答此問者,當知——你寫下的,不隻是文章,是百年後人讀的第一課。”

京城之內,暗流洶湧。

首輔府中,前來問責的世家代表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首輔大人!明堂設此一問,是欲動搖國本啊!”“女子入學,寒庶與貴胄同席,成何體統!”“此例一開,天下將亂!”

沈硯之端坐於主位,手持一盞溫茶,任憑堂下聲浪滔天,他自巍然不動,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直到堂中眾人的斥責聲漸漸變為粗重的喘息,他才緩緩放下茶盞,動作輕得沒有一絲聲響。

他忽而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科舉錄遺》,翻至其中一頁,指著大片大片的空白,淡然問道:“諸位可曾見這‘寒門進士’四字下,有幾人名姓?”

滿堂頓時語塞,方纔還義憤填膺的眾人,此刻麵麵相覷,竟無一人能答。

沈硯之又命人取來一方拓片,平鋪於案上。

那是一塊磚的形狀,上麵卻空無一字。

“此乃‘空磚’拓片,”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此磚,正壓在國史館《焚書錄》的原稿之下。若百年後,我等子孫翻開史書,問起這段空白,問這磚上為何無字……我等,又該如何作答?”

整個廳堂寂然無聲,唯有案上燭火輕顫,將一道道人影映在牆上,扭曲變形,宛如鬼魅。

策問已傳天下,如一顆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千層漣漪。

林昭然知道,文章的力量終究有限,她需要一種更堅韌、更無法被禁絕的方式,將她的理念根植人心。

她喚來守拙,將早已寫就的《禮失求諸野》最後一章《明心見性》的稿子交給他。

“將此章重刻為木版,字要大,筆畫要清晰。”

隨後,她又通過韓霽,將木版交到了柳明漪手中。

柳明漪曾是京城最有名的繡坊主人,後因家道中落,流落至此,身邊聚集了一批同樣命運多舛的繡娘。

林昭然的指令簡單而大膽:“以針代刀,以線為墨,將這文章‘繡’在百匹素絹之上。”

繡娘們初時不明所以,待柳明漪將文章念給她們聽,那一句句“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女子之智,亦天地所賦”,讓這些終日埋首於針線的女子眼中,第一次亮起了灼人的光。

她們不再是繡龍鳳,繡鴛鴦,她們在繡自己的聲音。

一時間,千家萬戶的燈火下,無數根繡花針起起落落,以絲線勾勒文字。

那繡出的素絹,遠看如一幅幅淡雅的水墨畫,近看才發現,畫中山水,皆由字跡構成。

“官府可禁印坊,卻不可禁這千家燈戶。”林昭然望著送來的第一幅繡品,輕聲說道。

韓霽立於一旁,看著那素絹上綿密而堅韌的針腳,不禁深深一歎:“先生,這非書,乃是千隻手、萬顆心寫給這世道的信。”

沈硯之的案頭,堆滿了從各地加急呈回的“策問試答”樣本。

他一卷卷地看,多數是引經據典,言辭激烈,或是空談大道,陳詞濫調。

直到深夜,他翻開一卷來自江南的答卷,目光倏然一凝。

那答捲上赫然寫道:“教化無貴賤,正如日月不擇地而照。若謂女子不可學,則孔門七十二賢,何無一女?非無女,乃史不錄耳!”

字跡清峻,筆鋒銳利,其中邏輯之嚴密,論證之大膽,竟與他記憶中林昭然多年前遞上的一份奏章風格暗合。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一種驚人的明悟貫穿全身。

他明白了,林昭然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應試”而來。

這數年間的“補遺講”,這暗中流傳的《禮失求諸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為今日之問鋪路。

她不是在回答問題,她是在改變出題的規則,她要讓天下人都成為她的同答者!

沈硯之沒有將此卷付之一炬,反而凝視良久。

他親自取來筆墨,將這份答卷工工整整抄錄了三份。

一份,他鎖入了自己的私人匣中;一份,他平攤在自己的案頭,時時觀看;最後一份,他命心腹孫奉連夜送入皇史宬,並附上一句簡短的附言:“存此問,亦存此答。”

破廟之內,風聲依舊。

韓霽正低聲為林昭然誦讀著各地傳來的訊息,其中不乏驚世駭俗之語。

當他讀到一份來自偏遠州縣的答卷時,聲音不禁哽咽。

那是一位寒門女子,因兄長不才,便代兄應試,在答卷的末尾,她用娟秀小楷寫道:“妾非為功名,隻為向天下證明——女子執筆,亦不輸男兒。”

林昭然閉目良久,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澄澈。

她走到桌前,取出一尺見方的白絹,以灰墨——那是香灰調和的墨,色淡而沉——將她早已爛熟於胸的《明堂策》全文,一字不漏地重寫於上。

寫罷,她將白絹小心摺好,遞給韓霽:“將它縫入我們即將呈遞明堂的‘補遺講年度奏冊’之中,夾在最不起眼的一頁。”

韓霽接過,隻覺那薄薄的白絹重於千鈞。

“他們要問,”林昭然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們就把答案,親手遞到他們眼前。”

此時,千裡之外的紫宸殿內,夜色深沉。

沈硯之獨自一人,凝視著牆上那幅“空磚”拓片,良久無語。

殿外的更漏敲響了四更天,他忽然轉身,對侍立在陰影中的孫奉沉聲下令:“傳我的話,明日,召林昭然——補遺講主講,入明堂預議。”

孫奉大驚失色,險些失儀:“大人!您真要讓她……讓她踏上那道台階?”

沈硯之的目光穿過深邃的宮殿,望向遠處高聳入雲的玉階,聲音低得彷彿一聲歎息:“若不讓她上來,我問出的這一問,便永遠也落不到地上。”

夜風穿過窗欞,將一道來自京城深處的命令,送往城外那座籍籍無名的破廟。

燭火搖曳,廟中靜得出奇,林昭然正襟危坐,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她麵前的舊劍已被擦拭得寒光凜冽,映出她波瀾不驚的臉。

廟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整齊劃一的甲冑摩擦聲和沉重的腳步聲,最終停在了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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