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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03章 裂磚埋新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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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指尖在殘磚裂痕處輕輕摩挲,燒裂的陶土邊緣硌得掌心生疼,毛刺刮過麵板,留下細微的灼痛,像有火星在指腹跳動。

雨幕裡的破廟漏下幾點水,正落在磚上那行殘缺的“教化之根,在問之自由”上,水珠在“問”字裂口處懸而未落,映著微光,像一滴未乾的墨,又似將墜未墜的淚。

簷角銅鈴被風撥動,發出幾聲清冷的叮當,旋即又被雨聲吞沒。

她忽然抬眼看向守拙:“子時三刻,地窖。”

守拙的袈裟被雨水浸得透濕,肩頭沉甸甸地往下墜,布料緊貼脊骨,勾出佝僂的輪廓。

他隻是無聲頷首,轉身時鞋跟在青石板上叩出兩記悶響,腳步微晃,幾乎撞上門框才穩住身形。

林昭然下意識伸手欲扶,卻被他輕輕避開——那手腕瘦得驚人,衣袖空蕩蕩地晃著。

林昭然望著他背影消失在雨簾裡,這才低頭解下腰間的銅鑰匙——那是地窖暗門的機關,藏在供桌下第三塊鬆動的磚後。

鑰匙齒扣進鎖孔時,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比簷角的銅鈴還急,一下下撞在耳膜上,震得指尖發麻。

地窖的黴味裹著潮濕湧上來時,補遺講的骨乾們已經到齊了。

空氣裡浮動著陳年土腥與草紙的澀香,燭火在石壁上投下搖曳的影。

程知微蹲在牆角,正用碎瓷片刮著靴底的泥,刺啦——刺啦——的聲響在狹小空間裡格外清晰,每刮一下,都帶起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柳明漪抱來一摞草紙,發梢還滴著水,在青磚地上洇出幾個淡墨色的圓,濕痕緩緩擴散,像無聲的歎息。

最年輕的弟子阿福攥著拳頭,指節發白:“先生,昨夜我守著太廟後牆,見有四個穿皂衣的人扛著鐵鎬進去,定是……”

“是世家的人。”林昭然將殘磚放在石桌上,燭火映得磚麵裂痕如蛛網,光影在“問之自由”四字間遊走,彷彿字跡在呼吸。

阿福的話戛然而止,幾個弟子的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程知微站了起來,靴底刮過青磚的刺響裡,他聲音發緊:“他們掘了備用典磚?這是要毀《明堂策》的根!”

“毀根?”林昭然指尖撫過磚上“問之自由”那幾個字,觸感粗糲,裂紋邊緣微微翹起,紮得指腹發癢。

燭火在她眼底晃了晃,“他們若真懂什麼是根,就不會把磚燒裂了。”她抬眼掃過眾人,阿福的拳頭鬆開又攥緊,柳明漪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程知微的目光落在殘磚上,像在數那些裂痕。

“你們看,”她將殘磚輕輕一轉,“裂磚裡藏著什麼?是燒透的陶粉,是刻進骨血的字。”

守拙不知何時站在了地窖門口,他懷裡抱著個粗陶甕,腳步虛浮,幾乎撞上門框才穩住身形。

他掀開布,甕裡是細如麵粉的磚粉,在燭火下泛著幽青,粉塵在光束中緩緩浮沉,像被驚動的星塵。

“冷陶秘法。”他聲音沙啞,說話時肩頭微微起伏,像是在壓抑咳嗽,“前朝太學刻石,若遇損毀,便將碎石研粉,混入新泥重燒。舊石的紋路會像血脈,滲進新陶的肌理。”

阿福突然笑了一聲,帶著幾分青澀的狠勁:“所以先生要把這殘磚的粉,摻進新製的典磚裡?他們燒了舊的,我們讓舊的長在新的裡!”

“不是長在新的裡。”林昭然伸手沾了些磚粉,任它從指縫漏下,粉末簌簌而落,像一場微型的雪,落在她掌心,留下微涼的觸感,“是讓根長進土裡。”她的聲音輕,卻像敲在青銅上,“他們掘磚時以為毀了證據,可證據從來不是一塊磚。是太學裡讀過《明堂策》的眼睛,是市井裡傳開的三問,是每個抬起頭問‘為何不夠好’的人。”

地窖裡靜了片刻,柳明漪突然摸出帕子,輕輕擦去石桌上的磚粉:“我這就去聯絡繡娘行,把‘問之自由’繡在包袱皮上,跟著商隊走南闖北。”程知微的手指叩了叩石桌,聲音裡帶著算盤珠子般的利落:“我去查禮部動向,他們若敢改‘教者代議’的門檻……”

“等等。”林昭然叫住他,“程兄,你可知禮部擬了什麼?”

程知微的瞳孔縮了縮——他本想等探實了再報,卻不想林昭然連這都料到了。

“他們要把‘教者代議’改成‘五品以上致仕官方可代民發聲’。”他咬著牙,“如此一來,能說話的還是世家舊人,寒門教者連門檻都摸不著。”

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火星濺落,像一顆墜落的星。

林昭然的手指在石桌上輕輕畫了道,像在畫一道裂痕。

“那便讓他們的改,變成自己的刀。”她抬眼時,眼底有冷光,“程兄,你去把《明堂策》的原始批註本影抄十份,抄的時候……”她頓了頓,“把沈首輔那句‘可議’的硃批,描得更顯眼些。”

程知微愣了愣,隨即笑出聲:“偽裝成內府修訂草案,故意漏到各世家書房?他們為了爭‘誰改了首輔批文’吵起來,哪還有空對付我們?”

“他們爭得越凶,越要證明自己纔是守規矩的那個。”林昭然將殘磚收進懷裡,“而規矩,從來都是活的。”

雨不知何時停了。

林昭然送走眾人時,東方已泛出魚肚白。

晨霧如紗,裹著破廟的殘簷,遠處傳來幾聲雞鳴,劃破寂靜。

程知微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後,她轉身正要回地窖,卻見守拙還站在簷下,袈裟上的水跡在青石板上暈成深色的雲。

他倚著門框,呼吸短促,像風箱漏了氣。

“冷陶窯我已備好。”他說,聲音低啞,“今夜子時開窯。”

“辛苦先生了。”林昭然點頭,轉身時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

她站在破廟門口,望著晨霧裡那點模糊的影子——是孫奉的小黃門車駕?

不,車簾掀開一角,露出半襲玄色官服,是沈硯之的近侍?

林昭然摸了摸懷裡的殘磚,指腹滲出的血已凝成暗紅。

——而此時,千裡宮牆之內,另一個人也正凝視著同一行字。

沈硯之站在皇史宬的典籍架前,燭台的光映得他眉間冷硬。

案上攤開的《明堂策》原始備案裡,程知微補的“補檔令”墨跡未乾,卻已被朱筆勾了個叉。

他忽然想起二十歲那年,曾在庶議堂外聽見一個寒門學子高聲質問:“若隻許貴者言,何談教化之公?”

那聲音,如今竟在耳邊回響。

他的手指劃過自己當初批的“可議”二字,忽然冷笑一聲,將案上那份所謂的“修訂草案”擲在地上。

“孫奉。”他的聲音像淬了冰,“去國子監,傳我的令。”

“首輔是要……”

“按原始批文刻碑。”沈硯之彎腰拾起地上的草案,指尖捏得紙頁發皺,“立在國子監外。”

孫奉領命退下時,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一聲歎息。

他回頭望去,隻見沈硯之正對著《明堂策》上“教化之根,在問之自由”那行字,指尖懸在半空,像要觸碰,又像怕灼傷。

林昭然在破廟前站了很久,直到那馬蹄聲徹底消失。

她摸了摸懷裡的殘磚,突然聽見街角傳來賣漿者的吆喝:“新刻的《明堂策》碑拓嘞,國子監外立碑了!”

她的腳步頓住,目光穿過晨霧,望向宮城方向。

那裡的飛簷在薄霧裡若隱若現,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賣漿者的吆喝撞進耳膜時,林昭然的指尖在殘磚上猛地一滯。

殘磚邊緣的毛刺刺破指腹,血珠滲出來,在磚麵“問”字的裂痕裡洇成一點硃砂,像一粒凝固的星火。

她望著宮城方向翻湧的晨霧,喉間泛起鐵鏽味——沈硯之這步棋,比她預想的更快,更狠。

“立碑。”她低聲重複這兩個字,鞋跟無意識碾過青石板縫裡的青苔,濕泥從縫隙中擠出,帶著腐葉的微腥。

碑者,石也,石者,固也。

沈硯之將《明堂策》刻進石頭,名義上是“按原始批文”,實則是把爭議文字釘死在公共記憶裡——往後若有人再議“問之自由”,便是與碑上文字作對,與首輔定的規矩作對。

可他難道不知?

石頭越硬,砸出的火星越燙。

“先生!”柳明漪的聲音從巷口傳來,繡籃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

她跑得鬢發散亂,額角沾著草屑,“我剛在染坊聽見,禮部的人去了南繡行,說要收走所有帶‘三問’的繡樣——”

“他們收不走的。”林昭然抹去指腹的血,將殘磚塞進柳明漪懷裡,“明漪,我要你找二十個最巧的繡娘,用蘇木汁泡過的絲線。”她的聲音輕,卻像在敲鑿頑石,“在碑布內層繡‘答在天下’四個字,蘇木遇水顯色,晴了又會褪成原樣。”

“先生是要讓碑文‘活’過來?”柳明漪的眼睛亮起來,像綴了星子的繡繃,“蘇木本就有‘隱顯’之性,經明礬定色後,遇潮則現,晴則藏——當年邊關密探就用它傳軍情。”

林昭然點頭:“我曾在前朝《染經》殘卷中讀過此法,隻是從未有人敢用來繡‘天命’。”

“我這就去聯絡周阿婆,她染的蘇木水最勻,當年給太夫人繡壽幛時……”話未說完,她突然頓住,把到嘴邊的“太夫人”嚥了回去——林昭然從不問繡娘們的過去,隻問她們的手能繡什麼。

“去吧。”林昭然拍了拍她的肩,“記得告訴她們,這不是繡花樣,是繡一道雨。”

柳明漪轉身跑遠時,裙角帶起一陣風,吹得破廟簷角的銅鈴叮當響。

林昭然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聞身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守拙倚在門框上,袈裟前襟沾著暗褐色的痕跡,像潑了半盞陳茶。

他的臉白得像浸了水的紙,連唇色都褪成了青灰。

“守拙師父?”林昭然快步扶住他,指尖觸到他手腕時驚得一顫——那腕骨細得像枯枝,麵板燙得驚人,脈搏卻微弱得幾乎摸不到。

守拙咳得彎下腰,帕子掩嘴處滲出幾點墨黑的血,腥氣混著藥味在空氣中彌漫。

他抬頭時,眼底卻浮著笑:“前日翻《天工開物》殘卷,說前朝刻石用的是青礬水調墨,我想著……”他又咳起來,“想著試試能不能複原,誰料那礬石……”

林昭然的喉嚨發緊。

她早該注意到的——這些日子守拙總在地下室裡搗鼓陶土和藥粉,總說“舊窯溫低,得加把火”,卻原來是在以身試毒。

她扶著他往供桌旁的草墊走,守拙卻攥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反常:“佛龕第三層,有個烏木匣。”

烏木匣裹著褪色的經幡,開啟時飄出一縷沉水香,幽微而冷。

裡麵躺著半卷絹書,絹麵已脆得像薄冰,扉頁上的小楷卻清晰如昨:“庶議堂全錄——道在問處,不在藏處。”

林昭然的指尖顫抖著撫過字跡,突然想起守拙常說的“前朝太學有座庶議堂,寒門學子可與博士論經”,原來他這些年翻遍破廟地窖的殘卷,竟是在找這個。

“拆了。”守拙的聲音輕得像遊絲,“拆成十二段,縫進十二州的典磚裡。磚埋進學宮地基,字就跟著紮進土裡……”

“不。”林昭然搖頭,眼眶熱得發燙,“您好好歇著,等病好了,我們一起抄錄,一起……”

“昭然。”守拙打斷她,枯瘦的手覆在她手背,指尖冰涼,“我本是庶議堂最後一個灑掃的。”他笑了,眼角的皺紋裡泛著水光,“當年兵火燒了堂,書燒了,人散了,可總要有個人把灰收起來。現在灰該入土了,不是藏在匣裡,是……”他的話音漸弱,手指慢慢鬆開,像一片落在經書上的葉。

晨鐘從城角傳來時,守拙的手已經涼了。

林昭然沒有動。

雨絲穿過破廟的瓦縫,落在守拙合上的雙眼上,像一滴遲來的淚。

許久,她聽見自己問:“師父,你說灰要入土……可若土也冷呢?”

沒有回答。隻有風穿過佛龕,吹動那半卷殘書的邊角。

她終於伸手,將《庶議堂全錄》拆開。

絹帛撕裂的聲音很輕,像春蠶食葉,每一段都帶著守拙指尖的溫度。

她找出柳明漪留下的繡針,將十二段殘卷分彆縫進十二塊新製的典磚——磚泥裡摻著舊磚的粉,縫針時,她看見“問”字的紋路從磚心滲出來,像血脈在流動。

三日後的國子監外,新碑裹著紅綢立在晨霧裡。

沈硯之的玄色官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抬手揭綢時,袖角翻起,露出一截月白中衣,倒像塊未刻字的素碑。

林昭然混在人群後,手中的典磚貼著掌心,能摸到磚紋裡凸起的絹帛邊角,微糙的觸感,像藏著心跳。

“明堂可議。”沈硯之的聲音像敲在碑上,“立此碑,明此心。”

紅綢落地的瞬間,人群發出低呼。

碑身的字跡還未乾,墨色在石麵上洇出淡痕,倒像還在呼吸。

林昭然抬頭看天——東邊的雲正往這邊湧,像誰打翻了硯台。

第一滴雨落下來時,有人喊:“碑布!碑布濕了!”

罩在碑頂的黃絹被雨水浸透,原本素白的布麵漸漸浮出字跡,先是模糊的影子,接著越來越清晰,最後連成四個大字:“答在天下”。

人群炸開了鍋,賣菜的老婦抹著眼淚說“這是天示”,讀了半輩子書的老儒跪在泥裡,額頭抵著青石板:“庶議堂……庶議堂的魂回來了……”

沈硯之站在碑前,雨水順著眉峰往下淌,在玄色官服上洇出深痕。

他望著碑布上的字,喉結動了動,卻始終沒說話。

林昭然看見他的手指輕輕碰了碰碑身,像在確認那字是刻的還是長的。

雨越下越大,林昭然攥緊手中的典磚。

磚紋裡的“問”字被雨水泡得發軟,卻更清晰了。

她望向城外的州道,那裡有十二輛載著典磚的牛車,正趁著春雨往十二州去。

磚會被埋進學宮地基,和泥土、樹根長在一起,和讀書聲、爭論聲長在一起——這次,火盆燒不儘,鐵幕攔不住,問的根,真的紮進土裡了。

破廟的晨鐘再次響起時,林昭然轉身往回走。

她的鞋跟碾過濕潤的青石板,聽見身後有人跑著喊:“先生!先生!”是阿福,他跑得滿臉是水,不知是雨還是汗,“國子監外的‘明堂碑’……百姓說那是‘活碑’,都爭著去看,連西市賣炊餅的王二都帶著兒子去了!”

林昭然腳步一頓。

她望著遠處被雨霧籠罩的宮城,忽然笑了。

守拙說“道在問處”,沈硯之立碑,她降雨,雨石相生,倒真應了這句話。

“阿福。”她摸了摸懷裡剩下的半塊殘磚,“去地窖把最後一甕磚粉取來。明日……”她抬頭看天,雨絲落在睫毛上,涼得像星子,“明日該給新磚上釉了。”

阿福應了一聲跑開,腳步聲濺起一片水花。

林昭然站在雨裡,聽見風裡傳來隱約的喧嘩,像春潮漫過凍土的聲音。

雨絲落在睫毛上,她閉了閉眼——

彷彿看見十二州的學宮地基中,新磚正在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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