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04章 雨落碑成灰
新磚初萌的幻象尚未散儘,急促的腳步聲便踏碎了破廟清晨的寧靜。
一名補遺司的執事衝了進來,氣息未定,臉上滿是焦灼:“先生,國子監外出事了!”
林昭然心中一沉,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舊書。
“說。”
“那塊‘明堂碑’,如今被京中百姓稱作‘問天碑’了!”執事的聲音因急切而有些發顫,“昨夜一場雨後,碑上‘答在天下’四字愈發清晰,百姓們都說那是天降神諭!有人徹夜守在碑前,焚香祝禱,求字顯靈。更有甚者,是些落魄的寒門學子,竟對著石碑長跪不起,磕頭磕得額破血流,說是在求補遺先生點撥前程!”
話音落,廟內死寂。
林昭然的指尖微微發冷,守拙先生臨終前的告誡如警鐘般在耳畔轟鳴:“民信若成迷,道便成枷。”她要的是開啟民智的鑰匙,絕非一把鎖住他們思想的新的神枷。
若任由這股狂熱蔓延,她嘔心瀝血的改革,最終隻會淪為一場荒誕的圖騰崇拜。
“柳明漪。”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柳明漪應聲而入,她剛從內織坊趕回,袖口還沾著幾縷尚未溶解殆儘的絲線碎屑,那是昨夜佈置碑文時留下的痕跡。
林昭然的目光落在那些碎屑上,一個念頭迅速成形。
“去,取一些碑布的殘片,連同昨夜派人收集的、從碑麵上流下的雨水,將它們一同熬製成墨。”
柳明漪一怔,雖不明其意,但還是立刻躬身領命:“是。”
她剛轉身,程知微便從門外疾步而入,他剛從皇史宬調閱卷宗歸來,臉色卻異常凝重。
“先生,沈相出手了。”他聲音壓得極低,將一份抄錄的奏本遞上,“沈硯之昨夜親批禮部奏本,駁回了‘五品代議’之改。但他……卻對我們提出的‘教者代議’正名一事,隻字未提。”
林昭然接過抄本,迅速掃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不提,纔是最狠的後招。”
程知微點頭,神色愈發沉重:“正是。他否決了前者,卻故意留下後者這個口子,反手批示,凡‘私學授業資格’,今後需由禮部與國子監共審。”
“共審?”林昭然冷哼一聲,“說得好聽,禮部六司,國子監三學,哪一處不是世家盤根錯節之地?這共審之權,說到底,還是落在了他們自己人掌的印裡。他這是允了我一步,又在我前方設了一道萬丈懸崖。”
他想用身份審查,將所有寒門出身、思想開明的新教習,都擋在門外。
林昭然的目光在廟中緩緩移動,最後定格在角落裡那個守拙先生留下的遺匣上。
她忽然記起,匣中那本泛黃的《前朝營造誌》裡,曾夾著一頁關於“試官錄”的記載。
那是一種不問出身、隻憑實學的官吏選拔製度。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
她猛地抬頭,眼中寒芒乍現:“他要審身份,我便考資格!知微,擬一道章程,凡欲在我十二州學宮獲得授業資格者,無論出身,皆需通過‘資格試’。試分三輪,兩輪筆試策論,一輪經義辨析,最終再設一場講學公評,由學子與城中宿儒共同評判。所有成績,一律公開張榜於《學錄榜》之上,昭告天下!”
與此同時,相府書房。
沈硯之正安靜地翻閱著各地學政遞上來的密報,看到“問天碑”三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香火日盛,連篇累牘的描述讓他眉頭緩緩鎖緊。
侍立一旁的孫奉壓低聲音稟報:“相爺,內織坊那邊傳來訊息,昨夜有女工自發集資,用木頭刻了‘補遺先生’的牌位,就供在自家灶台旁邊,說是能保佑絲線不斷,織錦順利。”
沈硯之手中的狼毫筆“啪”地一聲擱在筆架上,力道不大,卻讓孫奉心頭一跳。
“她要的是一個能讓絲線不斷、織錦順利的製度,不是一個供在灶台上的神位。”沈硯之的聲音清冷如舊,“她自己,怕是此刻最頭疼的就是這些愚夫愚婦。”
他沉吟片刻,忽然開口:“取碑文拓本十份,加急送往各州學政衙門,附我一道手諭:‘若百姓信字,不如信規。’讓他們將碑文原意張貼各處,引導輿論。”
“是。”孫奉應道。
“還有,”沈硯之補充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私下傳令工部,連夜將那塊明堂碑改鑄為青銅碑,碑上文字直接陰刻。將那麵碑布……撤了。莫要讓一場雨,也成了讖言。”
工部的動向,不出一個時辰便傳回了破廟。
林昭然聽完,臉上非但沒有絲毫受挫的神情,反而露出一絲瞭然的微笑。
沈硯之這一手,釜底抽薪,斷得乾淨利落。
但她並未阻攔,反而立刻叫來柳明漪。
“讓繡娘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將所有剩餘的可溶絲線全部拆解成粉末,混入我們新製的那批墨錠模具裡。”她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記住,隻在模具底部薄薄鋪上一層,要讓‘答在天下’這四個字,在墨錠被研磨殆儘時,才會短暫地浮現。”
那布是用內織坊特製的“遇水顯紋絲”所織,尋常時墨色隱於經緯之間,唯經雨水浸潤,字跡方顯——這本是守拙先生當年為防密信泄露所創的法子,如今卻被百姓當作了天意。
而那絲線粉末遇油燈煙熏微焦,再經墨汁中微量堿性調和,會在書寫完畢、墨未全乾之際,短暫浮現原碑上的“問”字輪廓,三息之後便會徹底融入墨色,不留痕跡。
首批摻入了絲線粉末的“碑灰墨”製成後,林昭然立刻命人將其分贈給各地新立的私學。
隨墨附上的一張素箋上,隻有她親筆寫下的一行字:“此墨寫不出聖賢聖諭,隻寫得出你們自己的策論。”
七日後,江南一座剛剛開課的私學裡,一名家境貧寒的少年正就著一盞昏黃油燈,伏案疾書。
燈芯劈啪輕響,煙氣嫋嫋升起,與新墨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紙氣息悄然交融。
他指尖微顫,掌心沁出薄汗,筆尖劃過粗紙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當他寫完最後一筆,擱下筆管,卻見墨跡將乾未乾的紙上,竟隱隱浮現出一個“問”字的殘痕,如霧中殘影,轉瞬即逝。
少年又驚又喜,失聲驚呼:“天授!這是先生顯靈,天授我也!”
話音未落,授課的先生便用戒尺重重敲了敲他的書案,厲聲喝止:“胡言!非是天授你,是你心中早有此問,筆下纔有此論!忘了補遺先生的教誨了嗎?答案,在天下,在你自己手中,不在鬼神!”
少年被當頭棒喝,瞬間麵紅耳赤,愣在原地,繼而若有所悟。
京城,禮部衙署之內,程知微正借著審核各地私學名冊的便利,不動聲色地將那份“資格試”方案,偽裝成一份“吏部考功司委托試行條目”,巧妙地混入了堆積如山的待批閱文書之中。
他深知,要讓世家官員同意這樣一場公開、公平的考試,無異於與虎謀皮。
因此,他在章程中特意增設了一個看似繁瑣卻至關重要的環節——“盲評卷”。
所有答卷都將重新編號,謄抄密封,再分送給十名早已退隱、不涉黨爭的老儒分頭評閱,最終取其均分定級,杜絕了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
而在這條目的最末,他看似隨意地加了一句:“為昭公信,首批評定結果,擬於國子監外張榜三日,以待公議。”
這便是陽謀。
三日後,一張墨跡未乾的《學宮教習資格試初定規程》赫然張貼在了國子監外的照壁上。
不過半個時辰,照壁前已是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激動萬分的寒門學子,有麵色鐵青的世家子弟,更多的是翹首觀望的平民百姓。
“不問出身,唯纔是舉?這……這是真的?”
“三輪筆試,一場公評!這可比科舉都嚴苛,但也……公平!”
議論聲中,忽有幾名高門大戶的家仆撥開人群,凶神惡煞地衝向榜文,伸手便要去撕。
“住手!”
一聲清脆的女聲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眼覆白紗的盲女,手持竹杖,立於人群之前。
正是曾受過補遺講啟蒙的阿阮。
她“看”向那幾個家仆的方向,高聲道:“你們撕得掉這張紙,可撕得掉我腦子裡背下的三百條策問嗎?撕得掉我們這些人心裡燃起的那點火光嗎?”
人群瞬間靜默。那幾個家仆被她一番話說得進退失據,愣在當場。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宮門一側的小門開了。
孫奉麵無表情地從中走出,徑直來到榜文旁,一聲不吭地從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展開,用漿糊穩穩地貼在了規程榜文的側麵。
眾人定睛看去,隻見那份公文上,赫然蓋著一枚鮮紅的、屬於內閣首輔沈硯之的“準試行”大印。
街角酒樓二樓,憑欄而立的林昭然將這一幕儘收眼底。
一縷晨光終於穿透雲層,灑在那兩張並列的榜文上,墨跡與朱印,相映生輝。
她下意識地伸入袖中,指尖觸到一處堅硬的棱角——那是守拙先生留下的那個青布小袋,裡麵是那半片刻著“民聲不熄”的瓦當。
她輕輕撫摸著那四個字,低聲自語:“先生,你怕他們陷入迷信。我卻信……信他們終將學會,自己寫下答案。”
(看著墨錠中一閃而過的“問”字)
“她不立神,卻種問根;不求順從,但啟思辨……若此刻強行壓下,反成助焰之風。”
“罷了。準了。讓她考去。寒門若真能寫出治國之論,本相倒也想看看——這天下,還能不能容得下一個‘問’字。”
榜文張貼帶來的風波,很快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
補遺司設在京郊的報名處,短短數日,門檻幾乎被踏破。
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應試者名冊,雪片般堆滿了程知微的書案。
這股洶湧的熱情,遠超所有人的預料,彷彿一道被壓抑已久的洪流,終於找到了宣泄的閘口。
林昭然親自翻閱著那些名冊,指尖劃過紙頁的粗糙觸感,耳邊彷彿響起無數未曾謀麵的呼吸與心跳。
她看到有人以血代墨署名,指印斑駁如梅;有人偽造師承履曆,字跡卻透出掩飾不住的急切;更有高門暗中遣人混入,欲探虛實。
她合上冊子,望向窗外漸起的晨霧。
開閘易,治水難。
這股洪流,她引來了,卻不知自己能否駕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