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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06章 折角藏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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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未散時,破廟前的老槐樹上已掛起了三盞紅燈籠,燈紙被露水浸得微沉,昏紅的光暈在霧中洇開,像凝住的血珠。

風過處,燈籠輕輕相撞,發出“噗噗”的悶響,如同低語。

林昭然站在廟階中央,袖中銅牌與掌心的溫度交纏,能清晰觸到內圈金線凸起的紋路——那是昨夜柳明漪帶著繡娘趕工的痕跡,每一道針腳都繃得極緊,像要把“敢問天地”四個字釘進銅骨裡。

銅牌邊緣微微發燙,彷彿真有火種藏於其中,隨血脈搏動。

三百人擠在廟前空地上,大多是青衫布履的寒士,也有幾個裹著粗布圍裙的婦人,阿阮站在最前排,月白繡鞋沾著晨露,鞋尖已泛出深色水痕。

發間插著根竹簪,是昨夜柳明漪親手替她彆上的,簪尾削得極細,觸著耳骨時有微癢的觸感。

她聽見腳步聲近了,指尖輕輕抬了抬,像在丈量來者的距離。

草葉上的露水滑落,打在肩頭,涼意滲進衣料。

“阿阮。”林昭然的聲音比平日更輕,卻穿透了晨霧,像一縷銀線穿行於棉絮之間。

她將銅牌遞到盲女掌心,指腹擦過對方因常年穿針而磨出的繭子——那繭厚而硬,邊緣微微翹起,像樹皮剝落前的褶皺,“這是第一枚。”

阿阮的手指在銅牌上緩緩遊走,摸到“阿阮”二字時,嘴角先彎了,指尖微顫;摸到內圈金線時,整個人忽然頓住。

那金線凸起如細刃,劃過指腹,竟有灼熱之感。

她仰頭,盲眼朝著林昭然的方向,睫毛簌簌顫動,像被風驚擾的蝶翼:“先生,這字……燙。”

柳明漪不知何時站到了旁邊,手裡還攥著半卷金線,金絲在晨光中閃出細碎的光,像未熄的火星。

聞言輕聲道:“她說像火。”

林昭然望著阿阮發亮的眼尾,喉間發緊。

她想起昨夜阿阮用指尖“讀”章程時,淚珠落在“敢問天地”上的模樣——那墨字吸了淚水,微微暈開,像被火燎過的紙邊。

此刻這四個字真的成了火,從銅裡燒出來,燒進每個授業者的血肉裡。

“今日授的不是權,是火種。”她提高聲音,老槐樹的枝椏在頭頂沙沙作響,葉片摩擦聲如細雨灑落,“你們去的地方,就是新的補遺講。不必等官府的文牒,不必求學宮的認可——”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裡攥著拳頭的老塾師、咬著唇的繡娘、攥著破書的少年,“你們教一個孩子,火種就多一分;教十個孩子,就夠燒暖一條街。等哪日,這火種連成了片……”

她沒說完,人群裡忽然有人喊:“連成了片,就能燒穿那道鐵幕!”

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脖頸通紅,額角沁著汗珠,手裡還捏著半塊發硬的炊餅——那是前日在補遺講蹭課的孤兒。

他聲音嘶啞,卻像刀劈枯木,斬斷了所有遲疑。

林昭然望著他發亮的眼睛,忽然笑了:“對,燒穿鐵幕。”

日頭爬上老槐樹梢時,三百人背著包裹陸續離開。

晨霧漸薄,人影在光中拉長,腳步踩在濕地上,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像春泥吞嚥著希望。

阿阮的包裹最沉,柳明漪往裡麵塞了十塊新製的典磚,每塊都刻著《資格試章程》全文。

磚麵冰涼,棱角分明,壓得她肩頭微微下沉。

林昭然送她到路口,聽她用竹杖敲著青石板數步:“去越州,盲女院的阿婆們等著我教她們摸字呢。”竹杖點地,清脆的“嗒、嗒”聲在石板上回蕩,像節拍器丈量著前路。

“路上小心。”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尖觸到她耳後微涼的麵板,“到了給柳姐姐捎個信。”

“知道。”阿阮摸索著抓住她的手,掌心的銅牌硌得生疼,那凸起的金線壓進肉裡,竟有溫熱的錯覺,“先生,我會把火種點得很旺。”

目送最後一道身影消失在晨霧裡,林昭然轉身回廟,卻見程知微蹲在門檻邊,懷裡抱著一摞公文,額角沾著草屑,發絲被汗水黏在頰邊。

他見她進來,猛地站起,袖中掉出半塊冷透的炊餅:“林先生,禮部出幺蛾子了!”

“慢慢說。”林昭然撿起草屑,示意他坐下。

指尖觸到草葉,微刺,帶著泥土的腥氣。

程知微喉結動了動,攤開公文:“他們說銅牌不是官印,私學授業資格不能算科舉報名憑證。這要真成了……”他攥緊公文角,指節發白,“往後寒門學子就算跟授業者學了,也沒資格進考場,改革就斷了根!”

林昭然的指尖在案上輕輕叩著,目光落在他懷裡的《星火錄》草稿上——那是他連夜整理的授業者講學實錄,墨跡未乾,還沾著墨點。

墨香混著紙頁的微潮,在鼻尖縈繞。

“你打算怎麼辦?”

“反向認證。”程知微突然從懷裡摸出一枚銅牌拓印,紙麵粗糙,金線紋路卻清晰可辨,“讓各地書驛收講學實錄,每冊附拓印,直接送州縣學政案頭。錄首加按語:‘此非請命,乃備案——民間教化,早已自行。’”他盯著自己磨破的袖口,聲音低了些,“我前日去書驛,柳娘子說繡娘和車夫都願意幫忙傳。他們說……”他抬頭,眼裡有光,“他們說,總不能讓先生的心血白流。”

林昭然望著他發皺的官服,忽然想起初見時這個小吏縮在角落抄公文的模樣。

她伸手按住他手背,掌心傳來他麵板的微顫:“去做吧。出了事,我擔著。”

程知微猛地起身,公文掉了一地。

他蹲下去撿,聲音悶在案下:“我知道先生會擔著。可這次……這次是他們先擔著我。”

相府書房的燭火比往常更亮些。

燭芯“劈啪”爆了朵燈花,火星濺落,像一顆墜落的星。

沈硯之翻著《星火錄》,書頁在指下發出細碎的響,如雪地踩踏。

當翻到阿阮那章時,他突然停住——紙頁上沾著大片淡紅的印記,像是孩童的手印,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吾師阿阮,教我聽字。”

“這是越州盲女院的孩子們。”孫奉端茶進來,見他盯著那頁,輕聲道,“程小吏說,他們摸不著字,就用手印當作業。”

沈硯之的拇指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指印,指尖傳來紙麵的粗糲與墨痕的微凸。

他想起昨日在禦書房,皇帝捏著禮部的參奏摺子直皺眉:“這林昭然,偏要教些泥腿子讀書。”他當時回的是“禮製不可廢”,可此刻,指尖觸到這些溫熱的、不規整的印記,突然覺得“禮製”二字有些硌手,像吞了沙礫。

“取我書房那本《禮製通考》。”他突然開口。

孫奉去了片刻,抱著本舊書回來,書脊磨損得厲害,書頁間夾著好些折角。

沈硯之接過,翻到“師道”一章,那裡有他早年批註的“師者,承禮也”。

墨跡已泛黃,筆鋒卻依舊銳利。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將案頭那枚阿阮的銅牌輕輕壓在折頁處,“哢嗒”一聲,銅與紙貼得極緊,像誓言落定。

“明日,送國子監,作‘參考書’。”他合上書,燭火在他眼底晃了晃,像有星子落進去,“就說……相府舊藏,供學子們‘參考’。”

孫奉捧著書退下時,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一聲歎息。

他低頭看了眼懷中的書,見封皮上沾著枚淺淡的銅鏽印子,像朵開在舊紙上的花。

而此時的林昭然正站在補遺講的窗下,望著院中新栽的槐樹抽了新芽。

嫩葉在風中輕顫,綠得近乎透明,像初生的蝶翼。

柳明漪從外麵跑進來,鬢角沾著春絮,發絲間還掛著細小的棉絨:“先生,程小吏派人來說,《星火錄》已經送出去了。”

“好。”林昭然望著遠處漸濃的暮色,忽然想起沈硯之折起的那張批文,想起阿阮掌心發燙的銅牌,想起程知微眼裡的光。

她伸手接住飄進來的柳絮,輕聲道,“該來的,總要來了。”

晚風掀起窗紙,漏進半句話——是門外的小書童在念新學的詩:“星星之火,可以……”

“燎原。”林昭然替他補完,嘴角揚起極淡的笑。

此時,相府的馬車正碾過青石板路,載著那本夾著銅牌的《禮製通考》,往國子監而去。

車輪聲轆轆,碾碎露水,驚起幾尾夜鳥,撲棱棱掠過城牆,羽翼劃破夜色,消失在漸深的暗影裡。

林昭然是在補遺講的書案前接到訊息的。

春夜的風卷著槐花香從窗欞鑽進來,甜膩中帶著清冽,吹得案頭新抄的《蒙學三字訣》簌簌作響,紙頁邊緣拍打木案,發出“啪啪”的輕響。

小書童捧著茶盞的手還沒縮回去,就被她突然攥住手腕:“再說一遍。”

“國子監今日晨課發了新校本《禮製通考》,”書童被她捏得眼眶發紅,卻仍努力把每個字咬清楚,“據值房的雜役說,每本裡都夾著相府舊藏,折角處壓著一枚形製奇特的銅牌,紋樣竟與民間流傳的‘敢問天地’紋飾相同!”

茶盞“當啷”落在案上,濺濕半頁《三字訣》。

水痕迅速暈開,將“人之初”三個字泡得模糊,墨跡如淚。

林昭然盯著水痕裡暈開的字,喉間突然泛起熱意。

她想起三日前程知微抱著《星火錄》跑來找她時,袖口還沾著越州盲女院孩子的泥手印;想起阿阮摸著銅牌說“燙”時,睫毛上掛的淚珠;想起沈硯之翻《星火錄》時,指腹撫過孩童手印的模樣——原來他的“參考”,從來不是書齋裡的虛與委蛇。

“去請柳娘子。”她扯下腰間帕子擦乾水漬,指節在案上叩出急促的節奏,“再讓阿福備車,我要去染坊。”

柳明漪是踩著滿地繡線衝進書齋的。

她鬢邊的玉簪歪向一側,腕上還掛著半卷金線,見林昭然就笑:“我就知道先生要動針線——方纔繡娘說,城南染坊新到了靛藍布,正適合做領襯底布,染得勻,經得起金線繡。”

“不是染布。”林昭然從袖中摸出那枚阿阮的銅牌,在燭火下轉出一圈暖光,“要繡‘星火紋’。以這銅牌為模,把‘敢問天地’四個字拆成金線,在領襯上繡三匝。”她指尖劃過銅牌邊緣,“每道針腳都要繃得像琴絃,授業者一抬胳膊,就能觸到這紋路——要讓他們知道,火在明處,燒得堂堂正正。”

柳明漪的指尖輕輕撫過銅牌,金線在她掌心洇出紅痕,像被火吻過。

她忽然抬頭,眼裡有碎光跳動:“我昨日去內織坊送歲貢繡品,見他們用的是‘雲紋暗線’。咱們的‘星火紋’……要比暗線更亮。”

“要亮過所有官服的補子。”林昭然將銅牌塞進她掌心,“今日子時前,我要三百件領襯。繡娘不夠就喊染坊的阿嬸,漿洗房的嫂子——隻要是跟著補遺講讀過書的,都來搭把手。”她望著柳明漪轉身時帶起的繡線,又補了句,“告訴她們,這不是給先生做的,是給天下所有敢開口問的人做的。”

柳明漪跑出門時,裙角掃落了案頭的《三字訣》。

林昭然彎腰去撿,看見最後一頁被茶漬泡開的墨跡裡,歪歪扭扭寫著“阿阮教我”四個字——那是昨日盲女院的孩子托車夫捎來的。

筆畫歪斜,卻力透紙背。

她把紙頁貼在胸口,聽見外麵傳來此起彼伏的應和聲:“領襯要繡星火紋!”“我去喊漿洗房的張嫂!”“金線不夠用銀線補,亮堂著就行!”

相府西暖閣的燭芯“劈啪”爆了朵燈花。

孫奉蹲在舊書箱前,鼻尖沾著陳年紙灰,手裡的《明堂策》批註本落了層薄灰。

他原是奉沈硯之命清理舊稿,卻在翻到末頁時頓住——那句“由每一個敢問者共承”的批註,被朱筆輕輕圈起,圈痕邊緣還留著墨點,像是批註時手突然抖了。

“大人當年寫這行字時,應該是在秋夜。”孫奉用袖口擦了擦紙頁,想起十年前隨沈硯之去江南巡查,夜宿破廟時,少年首輔曾對著殘燭寫策論,“那時候他總說,禮是規矩,也是活的。”他摸出懷裡的拓印石板,小心將批註拓下,石板與紙頁相觸的瞬間,彷彿又聽見當年廟外的風聲,裹著寒山寺的鐘響。

拓印完成時,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

孫奉將拓片疊成指甲蓋大小,塞進《皇史宬日錄》副冊的夾層——這是他跟值房小吏學的,副冊會隨歲貢繡品送往江南,“那裡寒門多,字能走得遠”。

他又從箱底翻出件半舊的青衫,是沈硯之未入相府前穿的,領口還留著洗不掉的墨痕。

“當年您穿這件去村學講禮,孩子們摸您的袖口,說像摸書皮。”他對著青衫笑了笑,將拓片塞進繡品最裡層的蓮花紋中,“現在,該讓他們摸摸字了。”

林昭然登上城樓時,春夜的風正裹著潮氣往領口鑽,衣料貼在麵板上,微涼。

她扶著城磚往下看,十二州方向的地平線像被撒了把星子——那是授業者抵達後點燃的講學燈,一盞、兩盞、十盞,漸次亮起,在夜色裡連成模糊的光帶。

燈火搖曳,映在她眼中,像星河倒懸。

“守拙,你看。”她從懷裡摸出半塊瓦當,那是三年前在山神廟救她的老夫子留下的,瓦當上“民聲”二字已被磨得隻剩半道凹痕,指尖撫過,粗糲如砂,“你說‘民聲不熄,世道不僵’,我原以為要等十年、二十年,可現在……”她將瓦當輕輕嵌進城磚縫裡,像埋下一顆種子,“你聽,他們在問呢。問天地為何分貴賤,問女子為何不能讀書,問禮是鎖人的枷,還是渡人的舟。”

紫宸殿的火盆裡,炭火燒得正旺。

火舌卷著紙頁,發出“嘶嘶”的輕響,灰燼如蝶飛舞。

沈硯之望著案頭的《明堂策》批註本,紙頁在火光中泛著暖黃。

他伸手將本子輕輕覆在火盆口,紙角被熱氣掀起,露出末頁那句被圈起的批註。

宦官捧著銅漏站在廊下,聽見殿內傳來極輕的一聲歎息:“當年寫這行字時,我總怕問多了亂了章法。現在才明白……”他望著紙頁上跳動的光影,“問本身,就是章法。”

更漏敲過三更時,林昭然摸著城磚下的瓦當轉身。

就在她指尖離開凹痕的刹那,紫宸殿的火盆正吞沒一頁泛黃的批註。

沈硯之望著火光中跳動的字跡,輕聲道:“問本身,就是章法。”

風從皇城吹來,帶著炭灰的氣息,掠過城樓,拂起她的披風。

遠處的燈火仍在蔓延,像有人舉著鬆明火把,從越州的盲女院開始,往金陵的染坊、洛陽的書肆、幽州的馬場一路走,每走一步,就撒下一把火星。

她裹緊披風往城下走,聽見街角傳來清脆的銅鈴聲——是柳明漪帶著繡娘送領襯來了,金線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極了夜空裡的星子。

春夜的風卷著槐花香掠過城樓,瓦當在磚縫裡輕輕晃動。

它不知道,三日後的清晨,當林昭然再次登城時,十二州的燈火會密得像撒了把碎銀,每盞燈旁都坐著個捧著《蒙學三字訣》的孩子,他們的領口,都繡著金線的“星火紋”,在晨霧裡明明滅滅,像極了要燒穿鐵幕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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