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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07章 火種點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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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布鞋尖剛蹭上第三級城磚,晨霧裡便漫來一陣奶糖香,甜中帶微澀,像是誰把糖塊藏在袖中太久,被體溫融出一絲焦意。

她頓住腳步,望著城牆下街角那棵老槐——樹影斑駁間,銅鈴在穿堂風中輕響,鈴舌撞鈴壁的“叮”聲清脆,餘音卻拖著一絲沙啞,如同鏽蝕的舊夢。

柳明漪從陰影裡轉出來,半匹月白緞子抱在懷中,發間銀簪挑著兩粒蜜餞,晶瑩裹糖,是給阿阮帶的。

晨光斜照,蜜餞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斑,落在她袖口繡的半朵梅花上。

“昭然兄。”柳明漪仰頭笑,嘴角微揚,眼角卻藏著熬夜的細紋。

緞子滑落半幅,露出襯裡金線繡的小獸——正是林昭然設計的“星火紋”,針腳細密如春蠶吐絲,指尖撫過,觸感微凸,彷彿那火苗正欲躍出布麵。

“昨夜越州繡娘送來急信,說湖州有學政把持童生試,持銅牌的孩子在衙門口跪了半日,連門房都不肯收束脩。”

晨霧沾濕了林昭然的眉峰,涼意滲入麵板,像細針輕刺。

她伸手接住柳明漪拋來的蜜餞,指尖掠過緞麵,觸到那一排排勻整的針腳,密得幾乎不留縫隙,彷彿千萬聲低語被縫進了絲線裡。

蜜餞落入手心,微黏,帶著糖殼碎裂的輕響。

三日前城樓上的星火還在眼前晃——每盞講學燈旁都坐著捧《蒙學三字訣》的孩子,燈火如豆,映著他們專注的側臉,紙頁翻動聲窸窣如雨。

可若連童生試的門檻都跨不進,那些字終究是寫在風裡的,風一吹,便散了。

“去東市茶棚。”她把蜜餞揣進袖袋,布料摩擦發出沙沙聲,“叫程知微也來。”

東市茶棚的竹簾剛捲起半幅,程知微就貓著腰鑽了進來。

他官袍下擺沾著墨漬,濕冷的氣息撲來,是昨夜未乾的墨汁與汗混合的氣味。

發冠歪在耳後,幾縷亂發垂在額前,活像被人從文案堆裡揪出來的。

林昭然推過一盞茶,粗陶盞沿微燙,茶煙嫋嫋,帶著炒青的焦香。

見他喉結動了動,她先開口:“我查過《科舉條目》,私學授業資格沒寫進去。地方官說‘非官定’,拒人有理。”

茶盞在桌上輕碰出脆響,餘音未歇。

林昭然望著窗欞外晃動的人影——賣花擔子竹筐裡堆著茉莉,香氣清冽;挑水夫扁擔吱呀,水桶晃蕩;挎著書箱的學子匆匆走過,領口金線微光閃動,是柳明漪的繡娘們連夜趕製的“星火紋”襯裡,陽光一照,細線如星火躍動。

“官定?”她指尖敲了敲桌案,木紋微凹,觸感粗糙,“那便讓官定追著民定跑。”

程知微愣了愣,忽然笑出聲,笑聲短促卻亮:“您是說……把銅牌紋樣繡進襴衫襯裡?學子穿去應試,地方官若要拒,便是當眾說‘穿這紋路的不配讀書’——”他攥緊茶盞,指節發白,青筋微凸,“可這要多少繡娘?多少匹布?”

“柳娘子的繡坊連江南繡娘帶盲女院的阿阮,能支起十二州的線。”林昭然從袖中抽出半張紙,是各州繡娘聯絡點的密信,紙麵粗糙,墨跡深淺不一,邊角還沾著一點蠟油,像是夜間匆匆寫就。

“其實紋樣去年冬就在各繡坊試過樣,”柳明漪輕聲道,“明月坊的十二色絲線都備齊了,就藏在運綢的夾艙裡。”林昭然望著程知微發亮的眼睛,聲音沉穩:“昨夜我讓明漪把紋樣傳給越州、金陵、洛陽的繡莊,春衣最是走量,等三月試期近了……滿街都是穿‘星火紋’的學子,地方官便是想拒,也得先問問士林的唾沫星子答不答應。”

程知微突然起身,官靴在青磚上磕出響,震得茶盞輕跳。

他扯了扯歪掉的發冠,轉身奔出茶棚。

日影斜過三竿,茶棚外的賣花女換了新籃,簷角銅鈴被南風撞得漸響——春意正濃,而變局已在路上。

茶涼了三回,窗外的喧鬨由午市的叫賣轉為歸鳥的啁啾。

直到月光爬上柳梢,叩門聲才如急雨般響起。

程知微的懷裡揣著半卷舊檔,墨跡被汗水洇開,邊緣泛黃,卻掩不住“民間講士”四個字。

他抖開一張紙,是仿著禮部筆體謄的《備忘錄》,紙麵微潮,字跡清瘦如竹枝,正是他慣用的“瘦金體變格”。

“洪武二十三年,禮部曾設此銜,後因戰亂廢止,可沒明令取締!”他聲音發顫,“我夾在本月學政通諮裡了,驛馬明早出發,隻要有一州信了……”

“便有十州效仿。”林昭然接過《備忘錄》,指腹撫過“暫行備案”四字,紙麵粗糙,墨跡微凸,像一道尚未癒合的傷痕。

“程兄,你這是把腦袋彆在褲腰上。”

程知微摸出塊青鹽含在嘴裡,澀得皺眉:“當年在山神廟,我給您遞過半個炊餅。那時候我就想,要是能給這樣的人謄抄點正經事……”他抓起案頭的墨筆,在《備忘錄》角落畫了朵極小的梅花,墨點未乾,像一滴凝住的血,“就算被查出來,就說是我手癢。”

紫宸殿的燭火熬到四更,沈硯之的批紅筆懸在“擅改祖製”四個字上,遲遲落不下去。

案頭擺著三州學政的迴文,都夾著那張《禮部備忘錄》。

他望著那清瘦如竹枝的字跡,指尖微微一頓——這筆法他認得。

“夾在通諮裡……倒是聰明。”他低聲自語,“既非呈報,亦非奏章,不過‘備忘’二字,便可推說是下官誤錄舊例。”

他提筆批下“存查”,墨團暈開,像一朵悄然綻放的墨梅。

“若真要問罪,該問的是我這禮部尚書——為何不早想起前朝舊製。”

孫奉捧著抄件退下時,聽見殿外傳來更漏聲。

春夜的風卷著槐花香鑽進來,清甜中帶著微苦,掀動案頭的《科舉條目》,露出夾在其中的半塊瓦當——是前日孫奉在城磚縫裡拾的,瓦當上“民聲”二字雖模糊,倒像被誰用墨筆描過,清晰了些。

三月初三,林昭然拆開阿阮的盲文急信。

指尖劃過凹凸的針痕,那句“凡領口有星紋者,卷子另置”如炭火烙進皮肉。

春風穿窗而入,掀動《蒙學三字訣》的紙頁,最後一頁金線繡的“問我為何不能遊”被吹得掀起一角,像個倔強的問號。

“阿阮的手又該腫了。”她對著燭火將信箋湊近,見邊緣沾著極淡的繡線碎屑——那是盲女院裡,用繡針一針一針戳出的密文。

前日阿阮托柳明漪帶話:“補遺先生要火種,我們便當引火的線。”

“昭然兄。”柳明漪掀簾進來時,發間銀簪還掛著未及卸下的絲線,指尖微紅,是長久穿針的痕跡。

“東市書驛的老周說,《策問百例》的刻板已刻了七成。他把女兒的陪嫁梨木都刨了,說‘給孩子們刻書,比打傢俱強’。”

林昭然將信箋折成極小的方塊,塞進袖中暗袋。

她想起三日前在越州書坊見過的刻工——那老人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卻能用殘指按住刻板,左手握刀如筆走龍蛇。

凡刻“問從心出”四字時,他總要用舌尖舔舔刀鋒,彷彿那字有滋味。

“連夜加印,每冊夾半張東市茶棚的竹簾紙——考生見了便知是補遺講的人送的。”

柳明漪的指尖在桌沿輕輕叩了三下,這是她們約定的“準”。

她轉身要走,又停住:“阿阮說觸讀譜已理完,她把《策問百例》裡的‘聽天下無聲處’一段,用雙麵繡法在絹帛上刺了樣。說是怕刻工漏了緊要處。”

林昭然望著柳明漪腰間晃動的繡囊——那是阿阮送她的,繡著歪歪扭扭的“問”字,針腳稚拙,卻用力極深,幾乎穿透絹麵。

“告訴阿阮,”她的聲音輕了些,“等秋試結束,我帶她去看錢塘江的潮。”

此後的幾天,林昭然幾乎未曾閤眼。

每日清晨,都有繡娘送來新製的襴衫,每晚都有書驛遞來刻好的講義。

直到第五日黃昏,破廟的破門終於被撞開。

程知微袍角沾著星點墨漬,懷裡抱著一疊皺巴巴的策卷,發冠歪在耳後:“吳縣的卷子!三成考生都寫了‘聽天下無聲處’——王考官把壓在箱底的紅筆都翻出來了,可總不能把所有卷子都批‘劣等’!”

林昭然接過最上麵一張卷子,墨跡未乾的“聽天下無聲處,方聞真聲”幾個字力透紙背,紙背微凹,彷彿字字皆由心尖擠出。

她翻到卷末,見硃批寫著“理直氣壯,可取”,最後那個“取”字被塗了又改,最終圈在“中”上。

“王考官到底軟了。”她抬眼時,程知微正盯著她袖中露出的半形盲文信箋,“您早算到考生會引這句話?”

“不是算,是信。”林昭然將卷子疊好,“補遺講講了三年,孩子們早把‘問’字刻進骨頭裡了。”

此時西市方向傳來敲梆子聲,是暮鼓前的最後一通更。

簷角銅鈴突然叮鈴作響,聲浪裹著風,彷彿三日前茶棚外的風,終於吹到了這裡。

孫奉的青衫角閃過廟門,手中捧著個繡囊。

“林公子。”孫奉的聲音比往日輕,“前日在內織坊見女工們繡了這東西,說是給赴考子弟的‘膽’。”他攤開掌心,金絲繡的“星火紋”在暮色裡泛著暖光,“老繡娘說,‘補遺先生教人敢問,我們繡個護身符,也算替他們壯膽’。”

林昭然接過香囊,指尖觸到針腳裡藏的半粒青鹽——和程知微當日含的一樣,微鹹,帶著體溫。

“替我謝她們。”她將香囊係在案頭的燭台旁,火光映得“星火”忽明忽暗,“沈相可曾說什麼?”

孫奉低頭替她理了理案上散亂的策卷,發頂的內侍帽微微晃動:“昨夜我把香囊放在大人茶盤旁。今晨去收茶盞時,見他案頭的‘嚴查私學’手令隻剩半片灰。”

林昭然的睫毛顫了顫。

她想起上月在紫宸殿外偶遇沈硯之,他望著她腰間“星火紋”時,眼底閃過的那絲恍惚。

“去回孫公公,”她將香囊輕輕按在燭火旁,“這火種,有人護著。”

入夏的雨來得急。

雨點砸在破廟瓦片上,劈啪作響,漏下的水滴在油布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濕氣混著泥土腥味彌漫開來。

林昭然低頭清點各地傳回的童生試錄,墨筆在“私學中舉率23%”處重重畫了個圈,筆尖幾乎劃破紙背。

窗外雨簾裡突然閃過程知微的身影,他跑得太急,官靴濺起的泥點落在試錄上,洇開一團模糊的“優”字。

“昭然!”程知微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攤開的手心裡躺著半片焦黑的木片,“江州學宮燒了!《星火錄》隻剩這半頁,還能看見‘教者代議’四個字……”

林昭然接過木片,殘頁邊緣的焦痕還帶著煙火氣,灼熱未散。

她想起去年在江州講學時,那個總蹲在門檻旁聽的小書童——他說要把《星火錄》抄三份,一份藏瓦下,一份埋樹下,一份縫在鞋底。

“他們燒的是書,”她將木片插入案頭油燈的燈芯,火光“騰”地竄高,映得滿桌策稿上的字跡都在跳動,“可燒不掉孩子們心裡的字。”

程知微望著躍動的火苗,喉結動了動:“那……那我們?”

“燒吧。”林昭然的聲音輕得像雨絲,“火越旺,我們越看得清路。”她抬頭時,雨幕裡有片被風捲起的舊紙,裹著未乾的墨字撲向東方——那是某份被燒毀的《蒙學三字訣》殘頁,隱約能辨“問”字的最後一豎。

窗外的雨漸停了。

林昭然望著案頭那半片焦木在火中蜷成灰蝶,忽然伸手按住程知微欲收走的試錄:“程兄,明日起……你派幾個人去各州。”她的指尖在“23%”的數字上輕輕畫圈,“不管是燒剩的紙,還是埋在土裡的炭,都替我收回來。”

程知微愣了愣,隨即重重點頭。

他望著林昭然被火光映亮的眼睛,忽然明白——那些被燒碎的字,終將在更厚的紙頁上重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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