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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15章 燈下無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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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竹杖叩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響,像春寒裡未融儘的冰粒墜地。

她裹著褪色的月白直裰,混在十二州巡視的隊伍裡,卻比那些穿官靴的更像個走方先生——布履沾泥,袖口磨出毛邊,唯有腰間竹筒裡插著的幾支毛筆,泛著舊墨的微光。

第一站是南溪縣。

村口老槐樹下的祠堂裡,她隔著布簾就聞見了沉水香的味道,濃得發膩,混著香灰的焦氣,直往鼻腔裡鑽。

掀簾的手頓了頓——正中央供著的不是牌位,是幅半舊的素絹,上麵密密麻麻的燈形朱印,最下方還壓著半碗未燃儘的線香,香頭蜷曲如死蟲,餘煙嫋嫋,在梁上纏成一團灰霧。

“這是心燈圖。”帶路的裡正搓著手,聲音裡帶著點獻寶的得意,“上個月王秀才家小兒子病得人事不省,他娘在燈前跪了三天,孩子竟醒了。您瞧這香灰——”他指了指供桌下堆成小山的香根,指尖蹭著灰,“都是來還願的,一撮一撮地供,說菩薩看得見。”

林昭然的指甲掐進掌心,粗布手套磨得指腹發癢。

她記得三個月前在黃州,阿阮繡這圖時,每盞燈旁都工工整整寫著受教者的名字:賣菜的張嬸、放牛的阿狗、斷了腕的陳伯。

針腳細密,像在縫一條條命。

可此刻展現在她眼前的,是被紅漆描粗的燈芯,是燈影裡新添的“救苦救難心燈菩薩”八個金漆大字,筆畫浮腫,像貼上去的符。

“先生!”穿補丁衫的小娃從供桌底下鑽出來,手裡舉著半截帶血的布條,指尖沾著暗紅的痂,“我哥說要學您寫《血墨錄》——那夜您在破廟用血寫的講義,被人拾去傳抄,叫《血墨錄》。他說,學問要刻進骨頭裡,得用血抄!”

他聲音發顫,布條上墨跡在血裡暈開,模糊的“人之初”三個字,像被水泡過的傷口。

林昭然接過布條,指尖觸到乾涸的血痂,微硬,還帶著一絲腥氣,彷彿剛從指頭上剝下來。

她想起守拙在揚州分彆時說的話:“血祭易,長明難。當百姓把燈供在神龕上,就離把燈油喝乾不遠了。”

祠堂外突然傳來喧嘩,幾個背著書簍的學子擠進來,為首的少年脖頸上纏著滲血的紗布,布料已被汗水浸透,洇出一圈深紅:“我們自發立了血誓,誰要敢廢私學,就——”

“就怎樣?”林昭然的聲音比祠堂裡的青磚還涼,話音落時,簷角一滴雨水墜下,正砸在石階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她往前走兩步,影子罩住供桌上的香碗,燭光將她的輪廓拉得又細又長,像一把出鞘的刀。

“把命填進去?那私學就成了殉葬品,你們的血倒成了新的禮教。”

少年們愣在原地,裡正的汗順著下巴滴在青布衫上,洇開一朵深色的花。

林昭然轉身看向跟來的柳明漪,後者正攥著繡繃站在門角,指尖微微發抖。

陽光穿過窗紙,落在繃上,那半朵未繡完的蓮花,花瓣邊緣還泛著銀線的光,像露水未乾。

“取心燈圖的素絹。”她壓低聲音,“重繡一版,去硃砂滴,去人名,隻留燈形。”

柳明漪的指尖在繃上輕輕一顫,針尖劃過絲線,發出極細的“嘶”聲:“阿昭,這圖是百姓的念想……”

“念想會變成枷鎖。”林昭然望著供桌上的線香,煙霧正繞著燈形盤旋,像極了絞索,“燈要照路,不是照屍。等新圖繡好,你帶著繡娘去各村,把舊圖換下來——就說心燈怕吵,要安靜照著孩子們讀書。”

柳明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直鑽進來,帶著繡線摩擦後的微熱:“我明白。上個月在吳縣,有個老婦把燈圖燒了給病孫子送魂,我替她繡了幅新的,她卻對著燈磕了三個響頭,說‘菩薩顯靈’。”她鬆開手,繡針在陽光下閃了閃,像一道未落的星,“我這就去染坊取素絹,連夜趕工。”

林昭然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祠堂外的槐樹林裡,暮色正從樹梢間漏下來,染黃了青石板。

她轉身時腳步一滯,竹杖勾住了供桌邊角,嘩啦一聲,香碗傾倒。

香灰簌簌落下,覆上那塊帶血的布條,“人之初”三字被悄然掩去半截。

她盯著那灰燼,忽然想起守拙的話:“血祭易,長明難。”

“收了這些香。”她抬眼看向裡正,聲音低卻清晰,“往後祠堂隻許放筆墨,不許供香火。誰要再往燈前跪——”她頓了頓,聲音軟下來,“就罰他替村裡的孩子抄三頁《蒙求》。”

裡正忙不迭點頭,指揮著人搬香案,木腿刮過青磚,發出刺耳的聲響。

林昭然走到廊下陰涼處,靠柱坐下,忽覺袖中硬物硌手——是程知微今早塞給她的密信。

她緩緩展開信紙,字跡被汗水洇開,卻還能辨出“禮部擬將資格認證納入科舉條目,暗藏三年重審”的字樣。

“溫水煮蛙。”她喃喃重複程知微在信尾的批註,指甲在信紙上掐出月牙印,紙麵微微凹陷,像被壓住的呼吸。

遠處傳來馬蹄聲,是程知微派來的快馬。

騎手翻身下馬,遞來個油布包:“程大人說,這是新印的《典章輯要》,請先生過目。”

林昭然拆開油布,泛黃的紙頁間飄出墨香,帶著新印的油墨氣,還有些微的潮味。

卷首按語赫然寫著:“此非今製,乃古法複行。”她翻到中間,《試點章程》的條款被拆解成“唐貞元間鄉學例”“元和年間社學規”,連最關鍵的“私學授業資格認證”都成了“開成三年國子監舊令”。

“好個程知微。”她笑出聲,指腹撫過“古法複行”四個字,墨跡微凸,像刻上去的碑文,“借屍還魂,倒比我想得妙。”

此時日頭偏西,林昭然帶著隨從往驛站趕。

路過村學時,聽見朗朗書聲從竹籬笆裡飄出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她駐足望了會兒,見窗紙上映著十幾個小腦袋,像一串沾了墨的小葫蘆,影子隨著燭光輕輕晃動。

“先生!”紮著總角的小丫頭從籬笆縫裡鑽出來,舉著半塊烤紅薯,熱氣騰騰,“這是我娘烤的,她說心燈先生不吃香火,吃紅薯。”

林昭然接過紅薯,溫熱的甜香混著泥土味湧進鼻腔,表皮焦黑處還沾著柴灰。

她蹲下來,指尖拂過小丫頭被風吹亂的額發,發絲粗糙,帶著柴火煙味:“告訴你們先生,往後讀書累了,就看窗外的燈——不是供在祠堂裡的,是你們手裡的筆,是你們認的字。”

小丫頭似懂非懂地點頭,跑回了教室。

林昭然望著她的背影,把紅薯掰成兩半,分給跟來的隨從,熱氣在冷空氣中升騰,像一縷未散的魂。

是夜,驛站的燭火劈啪作響,燈芯爆出個燈花,啪嗒落在“古法複行”四字上,將“複”字的末筆燒出個焦黑的洞——倒像是塊被歲月啃噬的舊碑。

林昭然抬頭,見窗紙上映著個模糊的影子。

是更夫敲著梆子走過,梆子聲裡混著他的吆喝:“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她望著案頭新得的《典章輯要》,書頁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古法複行”四個大字。

她望著那焦痕,忽然想起南溪縣祠堂裡那盞被香火熏得發黑的燈——百姓把希望焊在她的名字上,可沈硯之這招“借祖定製新章”,表麵是給改革裹上世家能接受的糖衣,實則是要將“林昭然”三個字從製度裡剝離乾淨。

“好個沈硯之。”她低笑一聲,信箋在掌心蜷成皺巴巴的團。

燭火映著她眼底的光,那光不是焦灼,是淬了鋒的刃,“你要去人留製,我便連燈影都不剩。”

窗欞被夜風吹得輕響,她霍然起身,案上的《典章輯要》嘩啦翻到末頁。

指尖劃過“私學授業資格認證”的條款,忽然重重叩在紙頁上:“阿阮。”

角落裡守夜的小丫頭驚了驚,摸索著扶著桌沿站起來。

盲女的繡繃還擱在凳上,銀線纏在指尖,像條閃著微光的蛇。

“先生?”

“明日去木作坊。”林昭然走到她跟前,握住那雙布滿針孔的手,掌心粗糙,帶著針尖磨出的繭,“我要你設計一座講堂——四麵牆各立九盞燭台,燭台高度與講案齊平。”她將阿阮的手按在自己肩頭,“你摸,這是講者的位置。四麵燭火同時亮起時,影子會被四向的光扯碎,人立在中間,便成了‘無影人’。”

阿阮的睫毛顫了顫,指尖順著林昭然的輪廓遊走,在額角停住——那裡有道淺淺的疤,是去年在山路上被野藤劃的,觸感如細線縫過。

“為何要無影?”

“他們立碑刻名,我們建堂去影。”林昭然將阿阮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透過布料傳來,“改革不在個人,在光本身。”

阿阮忽然笑了,盲女的笑比常人更清亮:“我見過這樣的光。小時候在繡坊,老繡娘說月光從四個窗洞照進來,穿針的手就沒有影子——原來先生是要把月光搬進講堂。”

“對。”林昭然抽出手,從袖中摸出半塊殘玉,邊緣刻著模糊的方位紋,那是她在古籍堆裡發現的“四象講堂”構件圖,據傳為唐代遺製。

“拿這個去木作坊,就說按‘四象燭台’的樣式做,尺寸記在你心裡。”

阿阮指尖摩挲玉麵,順著刻痕遊走,像在讀一卷盲文。

她摸索著收拾繡繃,青布裙角掃過地麵,帶起一陣淡淡的皂角香,像雨後晾曬的舊衣。

門吱呀一聲開了,她的身影融進夜色裡,像片被風吹走的雲。

“昭然。”

柳明漪的聲音從廊下傳來。

林昭然轉身,見她抱著卷素絹立在月光裡,發間的木簪閃著溫潤的光。

素絹未染,還帶著織機的經緯紋,像一泓未醒的春水。

“心燈圖的去名版繡好了。”柳明漪展開素絹,月光漏過窗紙,在絹麵上投下細碎的影——百盞燈形層層疊疊,沒有硃砂點的人名,沒有金漆描的“菩薩”,隻有單純的燈,像落了滿絹的星子。

林昭然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繡線的凸起,是阿阮特有的“隱針”技法,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隻在光下泛起微光。

“明漪,你把燈芯繡成了火苗的形狀。”

“燈要活的。”柳明漪將素絹卷好,塞進林昭然懷裡,“上個月在吳縣,我見孩子們舉著鬆枝當火把讀書,火苗一跳一跳的,比供在神龕裡的燈亮多了。”她忽然拽住林昭然的袖子,聲音輕得像歎息,“你縫在襴衫裡的瓦當,我今早取走了。”

林昭然一怔。

那瓦當是她在破廟撿的,上麵刻著“昭然”二字,原想等改革有成,把名字刻進製度裡。

可此刻她望著柳明漪泛紅的眼尾,忽然明白——有些名字,本就該消失在光裡。

“做得好。”她拍了拍柳明漪的手背,“明早你帶繡娘去講堂,把燈圖繡在四壁。燈亮時,百燈交映,要讓所有人看見光海,看不見人形。”

柳明漪用力點頭,轉身時素絹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將案頭的《典章輯要》翻到新頁。

林昭然望著那頁上的“試點章程”,忽然想起程知微在信裡寫的“溫水煮蛙”——現在這鍋水,該換把無焰的火了。

三日後,首座“無影燈講堂”在南溪縣落成。

林昭然站在講堂中央,四麵燭台同時被點燃。

四十九盞燭火騰起,暖黃的光從四個方向湧來,她的影子被扯成碎片,消失在地麵的青磚裡,隻餘一圈光暈,如環抱的星河。

四壁的《心燈圖》被燭火映得發亮,百盞燈像活了似的,在牆上跳著細碎的舞,光影浮動,如呼吸。

“先生!”

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擠進來,脖頸上的紗布已經換成了藍布。

他懷裡抱著摞書,封皮磨得發毛,是《千字文》和《蒙求》。

“我們商量好了,往後講堂不叫‘心燈講堂’,就叫‘無影燈講堂’!”

“為何?”林昭然笑著問。

少年撓了撓頭,望向牆上的燈圖:“上個月我娘病了,我對著燈圖跪了半夜,結果被裡正抓去抄《孝經》。他說先生說了,跪燈不如抄書。”他忽然拔高聲音,“後來我抄著抄著明白了——燈是用來照書的,不是用來照人的!”

滿堂學子鬨笑起來。

林昭然望著他們發亮的眼睛,忽然想起阿阮說的“月光穿窗”——原來最亮的光,從來不是某一盞燈,是千萬盞燈一起亮。

此時廊外傳來馬蹄聲。

孫奉掀簾進來,玄色內侍服沾著晨露,腰間的玉牌碰出清脆的響。

他掃了眼講堂,目光在無影的講台上頓了頓,又落在牆上的燈圖上,嘴角微微翹起。

“相爺讓奴才來看看。”他走到林昭然身邊,壓低聲音,“奴才今早路過西市,聽見賣漿的老婦說:‘那什麼無影燈講堂,倒像把太陽拆成四瓣,照得人心裡不偏不倚。’”

林昭然挑眉:“沈相可還說了什麼?”

孫奉從袖中摸出個紙包,開啟是塊芝麻糖,甜香混著墨香飄出來:“相爺在看《試點章程》,看了整宿。奴纔去送參湯時,見他在末頁寫了句‘三年期滿,若民聲未息,則製為常法’。”

林昭然捏著芝麻糖,糖渣落在青布衫上,像落了層細雪。

她忽然想起沈硯之書房那盞裂了燈罩的燈——原來最堅固的燈,不是罩子多厚,是燈芯裡藏著火種。

是夜,紫宸殿的燭火格外亮。

沈硯之握著狼毫,筆尖懸在“常法”二字上方。

孫奉立在案側,看著他鬢角的白發被燭火染成金色。

“相爺,要蓋印了?”

“蓋。”沈硯之將印泥按在“沈硯之”三字上,硃砂在宣紙上暈開,像朵遲開的牡丹。

他望著匣麵的“火儘薪傳”四字,忽然問:“若我死後,也有人為我點一盞血燈,你覺如何?”

孫奉一怔,想起講堂裡那個說“燈照死者不如滅”的少年。

他彎腰拾起地上的燈草,輕輕扔進炭盆:“您要的不是燈,是不再需要燈的天亮。”

沈硯之的筆杆在掌心轉了半圈,忽然笑了。

那笑極淡,像春冰初融時的水紋:“去把紫檀匣封了。”

孫奉應了,轉身時聽見窗外傳來悶雷。

一道閃電劈開夜幕,照亮了國子監的飛簷。

梁架縫隙裡,一枚星火紋香囊正在燃燒——那是林昭然去年冬天落在沈硯之書案上的,繡著“破帷”二字。

此刻它燒得無聲,卻亮如白晝,火星子濺在梁木上,像撒了把未熄的燈芯。

林昭然歸時,天已微明。

她裹著月白直裰走過破廟,簷下的積雪正在融化。

水滴從瓦當上墜落,砸在青石板上,叮咚、叮咚——

像極了,無數盞燈亮起時,落進人心裡的,最清最亮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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