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16章 火種藏春火
林昭然是在次日清晨得知這道勘驗令的。
阿阮摸著黑遞來張紙條,上麵隻寫了“太常寺,三月期”六個字。
她站在破廟簷下,指節捏著那張被體溫焐得發潮的紙條,冰棱墜地的脆響還在耳邊,像極了昨日孫奉說的“不再需要燈的天亮”。
風卷著殘雪掠過她肩頭,碎雪擦過臉頰,涼得如同指尖觸到初融的春冰。
她把紙條塞進袖中,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裡,彷彿聽見了遠巷香攤上炭火輕爆的劈啪——那聲音微弱,卻固執地鑽出灰燼,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跳。
她忽然想起守拙先生說過的另一句話:“冰蓋最厚時,河底的魚遊得最歡。”
“阿昭!”柳明漪從偏殿跑出來,鬢角的銀簪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脆一響,驚落了簷角最後一撮殘雪,“阿阮說您要改主意?”
林昭然轉身時,袖中紙條已被攥出褶皺:“改的不是主意,是法子。”她摸出案頭那本被翻舊的《觸讀譜》,指尖劃過凸起的“仁”字紋路,粗糲的觸感硌著指腹,像在摩挲一段沉入地底卻仍在生長的根脈。
“講堂太紮眼,可夜市裡的香攤……”話音未落,偏殿傳來盲童們的嬉鬨聲——阿阮正扶著最小的阿念摸繡繃,那孩子突然笑出聲:“阿阮姐姐,這繃子上有小疙瘩!”
“就是要小疙瘩。”林昭然快步走過去,蹲下身握住阿唸的手,掌心傳來孩子指尖的溫熱與微微汗意。
“阿念,你聞聞這是什麼香?”她從袖中取出個青瓷小罐,掀開蓋子,沉水香混著一絲甜暖的**飄出來,嫋嫋鑽入鼻尖,像冬夜炭盆邊圍坐時,衣袖裡藏住的那點暖意。
阿念抽了抽鼻子,睫毛在盲眼上撲棱:“像……像去年冬夜,昭哥哥給我捂手的炭盆。”
“對啦!”林昭然把小罐塞進阿念掌心,瓷罐微涼,孩子的手卻滾燙,“以後咱們在夜市擺香攤,客人問‘何謂仁’,你就說‘愛人如己’,然後給他們一丸這樣的香;問‘何謂權’,就說‘為民製衡’,給一縷繡著冰紋的線。”她抬頭看向阿阮,盲女的唇角正向上翹著,像被春風拂過的柳芽,“阿阮,你教他們用香記,用線記,比背書更牢。”
“可夜市人多眼雜……”柳明漪欲言又止,指尖無意識撫過裙擺上昨夜炭火濺出的焦痕。
林昭然將《觸讀譜》翻到最後一頁,那裡密密麻麻記著西市賣漿老婦、東市繡娘、南市藥工的名字,墨跡深淺不一,有的已被手指摩挲得微微暈開。
“他們查講堂,我們開市集——市聲喧嘩處,正是靜水流深處。”她的指尖劃過“漿”字,紙麵粗糙的纖維刮過麵板,像在觸控無數雙未曾握筆卻渴望識字的手,“賣漿老婦的兒子能認‘甜’字,繡孃的閨女能數‘五’紋,等這些人都成了香攤的常客……”
三日後的夜市,林昭然隱在茶棚二樓,木窗縫隙漏進涼風,吹得她耳畔一縷碎發輕顫。
她望著街角那盞寫著“盲語香攤”的紙燈,燈紙被風掀起一角,昏黃光暈晃動,映著阿阮藍布裙角和阿念蹲坐的小小身影。
第一個客人是個挑著菜擔的老漢,撓著頭問:“小娃,啥叫‘仁’?”
阿念立刻坐直,脆生生答:“愛人如己!”他摸出個裹著紅紙的香丸遞過去,指尖蹭過老漢粗糙的手掌,“阿昭哥哥說,這是沉水香加**,點上能暖屋子,也能暖人心。”
老漢接過香丸,對著燈火看了又看,忽然笑出滿臉褶子:“好,爺爺今晚就點上!”他轉身時撞翻了菜筐,幾個青蘿卜滾到阿阮腳邊。
阿阮摸索著撿起蘿卜,指尖觸到泥土的涼與表皮的糙,遞還給老漢:“阿翁,您的菜。”
“女娃心善!”老漢聲音陡然拔高,“這香攤的學問,比城裡先生講得明白!”
圍觀的人漸漸多了。
賣胭脂的小娘子問“何謂權”,阿阮摸出一縷繡著冰裂紋的絲線:“為民製衡。”小娘子捏著絲線左看右看,絲線在掌心微溫,“這線遇熱會顯字?”阿阮點頭:“阿昭哥哥說,像春冰化了,藏在底下的字就出來了。”
人群裡突然傳來嗬斥:“胡鬨!”林昭然順著聲音望去,見個穿青衫的縣吏擠進來,手裡舉著令牌,官靴踏地聲粗重,鞋底還沾著泥濘與夜市濕漉的菜葉。
“私設學攤,蠱惑百姓,都給我拆了!”
阿念嚇得縮排阿阮懷裡,小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角。
阿阮卻挺直了背,指尖仍穩穩按著繡繃,粗麻布的紋理硌著掌心:“官爺,我們沒說書,隻是賣香賣線。”
“還敢狡辯!”縣吏抓起繡繃要摔,圍觀的婦人突然湧上來。
賣漿老婦的兒媳攥著他的手腕,掌心的老繭蹭著官袍袖口:“官爺,我家小寶昨日用這線繡了‘學’字,難道也是亂政?”賣胭脂的小娘子舉著絲線喊:“我阿爹說這線是祖傳的‘問字紋’,您要拆就是毀我家傳!”
縣吏的臉漲得通紅,手腕被攥得生疼,靴尖在青石板上蹭出一道濕痕,最終把繡繃輕輕放回案上:“下不為例!”說罷擠開人群,逃也似的走了。
這時街角閃過一道玄色身影,林昭然認得那是孫奉慣用的青布小帽——真正的他在宮牆之內,這條訊息卻是從西市魚販口中流出的。
小黃門站在陰影裡,望著香攤的目光像春夜的雨,細得幾乎看不見,卻潤透了整方天地。
三日後,沈硯之在值房翻著孫奉遞來的密報,末頁寫著:“民間已不知‘補遺講’,隻道‘香中學問’是祖傳。”他的指節叩了叩案頭那盒沉水香,盒底“問”字的刻痕硌著掌心。
“取火。”他對孫奉說。
線香點燃,青煙嫋嫋升騰,在雕花窗欞投下的光影間曲折盤旋。
沈硯之凝視良久,忽然低聲道:“像不像一個‘問’字?”
孫奉垂首不語。
他知道,相爺眼中所見,早已不是煙,而是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先生拂去書頁落雪時說的話:“禮者,問也。”
而此時的林昭然正站在京郊繡坊,看柳明漪將最後一道“春冰紋”繡完。
她指尖撫過布麵,粗絲線勾出的冰裂紋下,“學而時習”四字遇著體溫,正緩緩顯影,指尖傳來微微的溫熱與凸起的觸感,像在觸控一句從地底浮出的誓言。
忽然,一陣穿堂風掠過,吹得炭爐火星四濺,劈啪聲如冰棱墜地,她心頭莫名一顫。
遠處傳來孩童齊誦《千字文》的聲音,像細泉彙進河,又像星火落進原。
“昭然!”程知微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官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動靜比平日急了三倍。
他衝進繡坊,手中密箋被攥得發皺,“江南漕運司截獲一批‘藥用炭粉’,實為灰墨原料,押運人已被下獄。”
林昭然的指尖在布麵上頓住,“春冰紋”裡的“習”字硌著她的指腹。
她望向坊內燒炭的爐火,火星子劈啪炸開,像極了那日冰棱墜地的響。
“他們燒炭,我們煉墨……”她輕聲說,聲音如同爐灰飄散,“可若連火種都被鎖進地牢……”
程知微喉結動了動:“七名匠人,關在金陵大獄。”
林昭然抬頭時,窗外的暮色正漫進來,染得她的眉眼一片沉暗。
她將密箋折成小塊,收進袖中最裡層,那裡還放著阿阮摸黑遞來的紙條。
“程兄,”她的聲音輕得像爐灰,“今夜我想去你那看看案卷。”
程知微點頭,轉身時瞥見她袖角露出半截紅線——正是香攤賣的“問字紋”。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街頭,有個盲童塞給他一丸香,說:“官爺,您若問‘何為勇’,我答‘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刻暮色裡,林昭然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根細弱卻堅韌的線,一頭係著繡坊的爐火,一頭係著金陵的大獄。